九百棵石榴树站立在一起,是什么景象
霞光还是血光?
盾还是矛?
树还是人?
这九百棵石榴树,是幻觉还是现实?
一只石榴就是
一个宇宙模型,挤挤搡搡的光线,
汁液里,充满了红色沉默。
石榴的凹陷与饱满,
具备女人性器的所有气质。
何况是九百棵石榴树,天涯之光。
谁敢妄言——
他的庭院能有九百棵石榴树?
传说中:手载一棵
就足以留下业绩,这太阳的家产;
种下十棵就是人中龙凤;
身后有百棵石榴树,可留青史。
种九百棵石榴是向天庭挑战,
是疯狂之举:会有鹰隼俯冲过来
啄食他的眼睛,
恶狼跑过去,咬他的手。
大片石榴燃烧之后,是万劫不复。
让九百棵石榴站立在一起,
就意味着——
霞光是血光,
盾成为矛,树就是人。
这九百棵石榴树,
完美地证明:幻觉即现实。
2015年1月4日,杭州下沙
树叶
——献给沃伦
一
其实世界很小。
小到——
穿过一个黑洞(像电烙铁烫在裤子上)
就能找到你的家。
天青石在远处围住牲畜,
蜜蜂营营嗡嗡,三月的桃花未开,
琥珀色桃浆在树的伤口凝结成
一块黎明的冻石。
魏碑在颤抖。
每一个笔划都是危机中的铁戈。
大地在焚烧之前,
彻夜无眠,而战栗如鼓皮的
是心。
当
树叶在窗前纷纷下跌,
我正在服用蜂蜜,看《世说新语》。
长安在哪儿?
自树上摇落的又是什么?
蚂蚁一族
并不代表狐疑,树叶坚定地落下,
像雪被风摔打之后倾斜着降临。
戈壁上的热情,
被搁置了。
树叶旋舞,像陨星打击大地,
翻滚,后退,停止。
二
每次走累了,
我总要把双腿伸直,
埋进沙堆(不是马王堆),
像铅笔插进橡皮,
而妒忌并不存在。
可是,谁擦去了纪年?谁在窃笑?
是道路抓住了我们的脚掌,
是时间充满了漏洞,
人的器皿不够。
每次走累了,
就走到墙角或沟坎之中,
在歇息的时候,石头与阳光
混合的气息,令人眩晕。
火焰也不过如此。
远处在近处。
直升机螺旋桨把蓝色劈成两半,
就像水果刀将一只苹果切开。
事物深入到核心部位,
会停止前进。平移。享受。
一只松鼠会在旅行者面前
又跳又唱:宫廷飨宴还是乡村舞会?
远处在远处。火焰
向来就
具备水的形状。
三
树叶与人是一回事。
世代积累,长成,喧哗,凋落。
不要谈论死亡的痛苦。
什么时候没有痛苦?
树叶有枝桠和根本,而人呢?
当我看到大地倾斜时,
总会意识到
这会儿飞起来了。
鹰没有这种感觉,对它来说
大地和天空是等量齐观的。
壮丽与秀美,
都没有让它回头。
气流在它的边缘流动,
化作巨大的弧形。
世界没有声音,只有形状——
高处的感觉就是这样。
蚂蚁在动,永远搬家,仿佛是业余爱好。
燕雀在跳跃,叽喳叫着。
蝙蝠倒挂着享受此刻。
没有存在,何来时间?
想起在那些“躬耕”的日子里,
我是怎么对付蚂蝗的——
盐、镰刀和竹篓,我的血换来它们的死。
万物消耗自身。
我的羞愧就是在时间的巨大耗费中,
把食色颠倒了,把住行搞错了。
在乡村道路上,
在走廊里,在矫情的亚麻布中,
在纠结的爱恨之间,
在雨雪交加时:突发饥饿感,
族群的、祠堂的、太庙的
不确定性,恸哭着
召唤人性与群山,
恨不能,将匕首刺进专制者肥大的心脏,
忘记了
耐心造就人类伟业。
多少人愿意
将骷髅、毛皮和恐龙蛋
在书房或客厅中陈列。
好比
中了邪。
受了霸权的蛊惑。
将自我感觉提升到半空。
好比一个人做酋长之梦时,
把流下的哈喇子,当做礼物。
四
树叶之中,隐藏着身世。
可是面对千百片落地的树叶
你能说什么?
对于命运,既不贸然反抗,
也不一味顺从。
尖叫与沉默是一回事,
那片树叶,什么都知道。
树叶的旋舞、跳跃和匍匐,代表着
气候、事物和词的转换。
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时间本身,
残酷即多情。叹息吧,
世界有多重维系,唯一没有温情的位置,
风,摘除了它。
2015年1月6日,杭州
追忆
母亲,你那条蓝色裙子上的
一朵白花,
仍开在我的眼前。
列宁装,布拉吉,
阴丹士林蓝布罩衫,六、七十年代的基调。
至今我不明白——
为何你那时还敢穿裙子,青蓝色,丝带镶边,
甚至带有樟木箱的气味?
此刻,你已然长眠。
注视你的遗容,想:你的脸为何蜡黄?
前所未有的老,令我泄气的老。
死亡的可怕之处
就是蜡黄、刻板,无比安详。
多年前,每到端午日
就闻到你身上的好气息,
连同茉莉、菖蒲和雄黄酒。
猫,独步于老宅那扇
石刻的雕花圆窗四周,然后打盹。
炉膛幻象多不胜数:
灶神、关公和铁人王进喜,
一起注视这个忙碌的家。
在你的治理下,窘困、忧伤和意外,
建立起厨艺之外的秩序感。
我们竟然不知道那时你对付了全世界,
你没有时代感,却掌握着生存之道,
你从不皱眉,从不说“怎么办?”
你再旧的衣物也是整洁的,
你的薏米粥煮的那么好。
你是心算专家,通晓物质交换、人情与禁忌,
而我居然学会了写诗。
你不在乎我写什么,可是——
我的想象力
从未超过你裙子上的那朵花。
大雨将至
我知道,雨一定会在这时落下。
这个地点。这些人群
经过。柱石上,这些晦涩的蜥蜴,
同时经过。灰色激增。
浓荫中,博尔赫斯的诗句在膨胀。
眼睛,眼睛,分不清
是我父亲,还是他父亲的。
所有的眼睛是同一双眼睛。
大街上的雨水,
被公共汽车飞快地碾碎。
雨的亡灵在弹奏中,
父亲,远在六百里之外说话,
雨丝的谐振,湿度,风向。
这场雨,一定要下,
为此,天空酝酿了多年。
雨水为这个城市延缓了五十六个交谈,
又抹去了二十一次爱情。
雨滴击打水坑,车子疾驰:
谁一身泥浆了?谁在叹息?
一场雨,就是一次叙事。
这雨,下的正是时候——
听到这大街上的一派寂静(除了雨声),
看见那些车子经过时的惶恐。
拱廊下,那双顾盼的眼睛,
除了忧愁,已无狡黠。
大雨倾注。不是言辞太多,
而是缺少语法。刹那间,
雨水放大了灰色,街上空无一人。
2015年5月18日
大神造土
朝霞若干缕。精魂深藏于雪下,可取一二
带上附着船底的蛤壳,阔叶木落叶,干草
秸秆、竹林土,牛粪、月光和马嘴边的凝结物
布须曼人带毒的弓箭,女人的浆果,中原粟米
土就这样成了。弃置日晷,大神校对光影
南方雄鸡不必昂首,而北部沟壑值得看护
昼夜更替时,中国长城与罗马下水道都将藏匿
那个女孩隐约可见的乳晕,化为云杉中的微光
还废墟以废墟。鹰隼站立顶点时金刚石变黑
厨余们散发腐臭绝不是盘旋而上的空中花园
取土得土。那是不同的土。神迹只是目光的配制
死囚的狂笑震落监狱屋顶的那层浮土,夜空广袤
五色土之中人类的呕吐物开花,蝴蝶兰葳蕤
胶囊的时间,已经动身,螺旋桨密谋反潮流
践行者将脚踝边的碎石深埋。鼠疫监视着亲吻
大神休息。土既成,世界即成。愿世代为蚯蚓
2015年5月19日
神的零度写作
灰茫茫。凛冽。庞大。寂静中的移动
未发出碎裂声:隐匿的脚步
(“西部。凌晨,冰川整体移动”,目击者称)
人们第二天醒来
发觉,远处的那片冰川
移至眼前,草场消失
新秩序。真正的“零度写作”
虚无之上仍有美:冰川在扭曲之中
塑形。一只诡异的手,搅乱厨房
而晚餐照旧,太阳取代了灯
血点燃火。现在,冰川之下
是草场,是牛羊的尸骸,马没有奔出时间
铜钉与恐惧:新娘死死抱着皮箱
冰川之下是帐篷,是迷途的族群
“浑朴的画面破碎又合拢”
一把刀捅破画面
搅动,剜割,被凌迟的风景
人的风景:事物的整体感
不复存在。合拢之后,迥然相异
灰茫茫的进军:凛冽。庞大。移动
生与死都没有声音:轮回
巨大的轮轴。磔刑。吱嘎作响
神说,审判失效,我与你们都是被审者
神企图改写祂的“创世纪”
神在出神,心想——
人啊,我的造物,世界已经从内部崩塌
灰茫茫的进军。冰川移动
2015年5月20日
寻访定海西码头,未果,转向布罗茨基的布赖顿礁岩
灰色的海,棕褐色的海
都没有能够抓住我的心,除了西码头的
力量和美感:驳杂之像,晨雾中的
那些面庞,几十年来难以忘怀
只有多余的黑暗,没有多余的浪花
自石牌坊和礁岩的背后
升起一种咸涩而性感的生活
使我震惊:被“验证”的真理如此不稳定
要么沉睡如死,要么嘈杂如同柴油机舱
没人甘于乌贼一般拖着烟幕弹生活
海草之中有着鳓鱼的尊严
眼睛与宽片鱼鳞发出银蓝色的光
光在私语,鱼群在抗议——
“我们被神创造并不意味着总是被吃
或在网中遭受戏弄,死命挣扎”
海平面被铅丝缚住,帆船静静航行,如一支剑插在波浪之中
重新唤起少年的野性、命运感,庙宇灿烂
幻象不是海的本性,无助于渔民转换信仰
妈祖与张天师、灶神擦肩而过
他们心知肚明,这个世代让他们目光远大
同时所有的预言都会低于地平线
布莱顿礁岩,在异国,早已被布罗茨基所写
定海街角,石板路潮湿,留下潮音之踵
神祗貌似跨过大洋,却一步也没有迈出
铁匠的风箱与皮围裙,始终
与火光,铁锤那舞蹈着的影子,铸成疯狂的夜晚
西码头是目光、桅杆与衬衣之汇合
我从未再次造访,因我从未离开
鸥鸟、铁钩和鱼自天空倾泻而落
渔霸和恶棍抱头鼠串,异象复活
2015年5月25日
夜渡长江
从未有过的灰暗、汹涌和齐平的感觉
水从远处过来,叹息混合着呻吟
不知是人,是鱼,还是那些船只
发出的;我们听得到血液与水波
互相撞击声,酒精在肝脏寻求放逐
那晚众人所乘的渡轮像一把刀
划开长江的皮肤,这已不是大江
而是灰色的鲸鱼充塞着河床
堤岸近了又远,航向改变了视觉
与陆地不同的是孤独感默不出声
所有乘客,包括你我都打开感官
就像在花园中辨认玫瑰与月季的细微差别
辨认波浪的史学含量:来自赤壁
还是九江,是江洋大盗之手搅过的浑水
还是流浪者洗濯过的清浅之流
云依然在天空上悬着,如庆元菌菇
来自不谙水性的忽必烈时代
有人把手伸出,挽住家人的肩
有人将眼睛转向船舷的另一侧
依然没有人说话,波浪这位叙事高手
穷尽一切话题,除了夜枭与空穴
2015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