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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绝尘

发布: 2015-7-30 15:56 | 作者: 王棘



        3
        韩同不知道香兰要带他去哪里。他问她,她却不答,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条小路是由石子铺就而成的,对于第一次走这样的路的人来说,脚踩在上面会感觉到硌得慌。韩同今天还特意穿了一双皮鞋,对他来说,走这样的路,而且还不带停地一口气走这么远,俨然与刑罚无异。尽管如此,可他也有自己的骄傲,香兰不说歇一会的话,那么这几个字也绝不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小路沿着山脚画了一个圆弧,现在他们看不见村子里那些参差不齐的土房子了。他们的左手边是陡峭的山体,右侧隔着一条干枯的河道,可以看见一条条生长着不同农作物的田地。他们跨过河道,走上了田地旁的土路,韩同感觉脚好受点了,他一边跟着香兰继续往前走着,一边欣赏着所有这些她早就看腻了的景色。
        “那儿原来是有条小河吗?”他指着河道问。
        “嗯。”
        “它是什么时候干了的?”
        “不记得了。”
        他想象着那条河还在,他们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仰望蓝天和飞鸟,听着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静静地发呆。他不知道为何,和香兰在一起,让他觉得心里安定,平和。和她在一起,他最想做得就是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他甚至觉得只要能看见她就是一种快乐。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充满戾气、让人畏惧的韩同了,他成了另一个他,一个专属于她的韩同。
        前方是一片向日葵,香兰松开他的手,小跑着奔向那块花田,他也跟着加快了步伐,伴随在她左右。
        向日葵花开得正盛,每一个花盘都是一轮燃烧的太阳,全朝着天上的那一个,挑衅似的。
        香兰在一株株健壮肥硕的向日葵间流连,蒲扇一般的葵花叶子在她的脸上、脖子划上出一道道细白痕迹,她竟浑然不觉,像一尾入水的鱼,在这片花海自由徜徉。她像是在找什么。
        终于,她在一株分了很多叉的向日葵前站住了。她伸出手,将那些分叉上的小向日葵花一支支掰了下来,只剩下主干上的那个相对较大的花盘。
        她双手捧着那些太阳花走出田地,又走在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上。
        “我来帮你拿着。”韩同说,手还没伸过去,她就躲开了。
        “不用。”她低声道。只顾着往前走,苍耳粘在衣服上了也全不在意。
        这是一块退耕还林后的荒地,不多的几个坟堆被一大片松树保卫着,显得冷冷清清。那个最高的坟堆上面,斜插着一排丧棒,丧棒上面还残留着些许白纸。也有几根已经变绿,长出了细小的枝叶。这是座新坟。韩同已经猜出这里边埋的是谁了。
        香兰弯腰将手中那把向日葵花放在坟前的那片砂石片上,之后她便挽起衬衫袖子,开始拔坟头上的杂草。韩同也跟她一起拔草,这次她倒是没再拒绝他的帮忙。
        不多时,坟头上便再看不见一株杂草了。他们两个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香兰让他坐在旁边休息一会吧。而她则跪在了坟前,她先是磕了三个头,之后就跪坐在那儿了,她似乎在对着坟堆说着什么,她声音很小,韩同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的嘴唇在动。
        后来韩同听见她在叫他的名字,他起身走到她身前,她抬起头来问他,“你愿意给我奶奶磕几个头吗?”她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眼眶里有泪花在闪烁。
        韩同在她身旁跪下,他们一齐对着坟堆磕了三个头。然后便起来往出走了。
        韩同知道奶奶在香兰心中的位置有多么重要,他心里清楚这三个头自己磕得很应该,尤其是在香兰做了那个决定之后。
        回去的路上,香兰明显变得开朗了很多,之前笼罩在她周围的阴郁已完全消散,像是被太阳蒸发了,她又变回从前的那个香兰了。
        韩同问她在坟前说了什么。香兰笑着说道,“我跟我奶奶说,要是你以后敢对我不好的话,就让我奶奶收拾你,……”
        他们又看到来时的那块向日葵花田了,香兰忽然抓起他的手,拽着他向那块金黄色的花田奔跑起来。她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对她喊着:快点,快。她的笑声在风中上下翻飞,韩同脑海中浮现出蒲公英随风飞扬的画面。他努力跟上她的脚步,尽管口中早已气喘吁吁。
        距葵花田越来越近了,香兰的脚步也渐渐放慢了下来,她微微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是有一头小鹿在那里正冲撞着,要出来看看这外面的世界。
        韩同本以为香兰会再次钻进花田中去,毕竟那里面更凉爽。可她却只是在地边折了两片蒲扇般的葵花叶子,便又退了出来。她再次拉起他的手,说,“来,过这边来。”
        他们登上一块很高很大的石头上面。她在石头边上坐下,拉韩同坐在她的身旁。她给他一片葵花叶子,将另一片顶在自己的头发上。
        那一片花田就在对面,可以将所有那些金色的花朵全都尽收眼底,这般观感要比置身在花田中仅看到身边几朵花的感受来的汹涌得多。
        韩同也学香兰那样将葵花叶子放在头顶上。微风拂过,那一片花海如纱一般,随风而动,汇成一条缓缓流动的、明亮的金色河流。他们脸上的汗水被风舔干了。
        他感觉到自己正被一道炙热的目光凝视着,一转过头就与它遇上了。随即他听到香兰的声音说,“吻我。”
        
        4
        香兰看到金宝听说要吃饺子时那副高兴的样子,心里难免感到一丝酸楚的滋味。从奶奶去世后,家里还没吃过顿饺子呢。不是她不会做,而是她不愿意。不论是做饺子,还是吃饺子,都会让她想起去世的奶奶,提醒她那个最疼她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香兰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拌饺馅儿、揉面、和面、擀饺子皮儿,所有这些工序她都一清二楚,进行的有条不紊。她心里有种感觉,此刻,仿佛自己就是当初的奶奶,而韩同则是那时初长成、毛手毛脚却又学的很认真的自己。金宝还是没有耐性儿好好地包一个像样的饺子,不到五分钟就丢下了饺子皮,借口说他负责烧火煮饺子。可等饺子都包好,真要烧水下锅煮时,却又找不见他的人了。
        香兰端着刚出锅的饺子过来,盘子还没放在炕上,金宝就急着夹饺子了,却挨了香兰一筷子敲。
        “你干啥打我?”金宝缩回了手,瞪着眼睛质问香兰。
        “你就吃的急,也不等供央一下。”说着香兰夹了三个饺子到碗里,分别在灶王爷、天地爷以及堂屋里一张奶奶的照片下供了一个饺子。这也是奶奶教给她的,过年过节或是平时吃“好”饭的时候,都得先“供央”一下。
        看香兰端着空碗从堂屋进来了,金宝立马用铜勺子搲了满满一勺子饺子在他的碗中,也全然不顾这样搲会把饺子皮弄破。
        香兰看着他这般模样,倒也没再说什么。她拿碗给韩同夹了一碗,又给自己夹了五六个。她坐在地上的板凳上,一边慢慢地嚼着,一边注视着正狼吞虎咽的金宝,似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你慢点吃,盆里还有那么多呢!”她说这话时口气里并不带有一丝责怪的意思。或许她只不过是想借此将金宝的注意力,从他碗中的饺子上面分出些许来。
        “你吃那么快急着干啥去呢?”见金宝全然没把她的建议当回事,她又气问道。
        “我得赶紧吃完饭,曹小操的游戏机,还能玩半个小时。一点就要还给他了,”金宝嘴里嚼着饺子,含糊地解释说。“我快点吃完饭,还能玩半个小时。”他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后,又补充道。
        “曹小操怎么会把游戏机让你玩?你是不是拿家里的什么东西和他交换了?”
        “没有,我没拿家里的东西和他换。”金宝辩解道。
        “那他凭啥让你玩他的游戏机?”
        “还不是因为他怕我姐夫么。”金宝得意地说,用胳膊肘指了指正低头吃着饺子的韩同。
        香兰不再追问了,她已经知道这次金宝没有骗她。过了一会儿她又对金宝说,“以后在学校里,要是有人要欺负你,你跟他说他那样做的话,回头韩同会替你收拾他的。还有,你也少招惹别人,不要傍着有人给你撑腰,你就狐假虎威地去欺负别人……”
        “唉呀,知道了。”
        “还有,星期六日回到家里,要是碰上爹回来,他说啥你就听着,别和他顶牛,要是他喝醉了,你就躲着他点;他要是打你,你就跑……”
        “嗯,嗯。我吃饱了。”金宝说完就下地穿上鞋跑出家门了。
        香兰无奈地摇了摇头,见韩同正一脸笑意地盯着她看。
        “让你见笑了。”香兰低头说。
        “你是个好姐姐。”
        吃过饭后,香兰将碗筷洗了,全收拾了下去。韩同在炕沿边上跨坐着,像那时在校门口跨坐在他那辆拉风的摩托上一般。只不过现在他的头发剪短了,又染回了黑色,自然就少了些许戾气。不过在香兰看来,这样的韩同更让她感觉到安全与温暖。
        香兰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完后,拘束地站在地上,不知接下来该做点啥了。她像是站在别人家的地板上,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然。她就那样站在地上,两只手扭在一起,不知该放在身前还是背后。
        “别站着了,过来坐呀。”韩同说着从炕上下来,推着她到炕边,又用双手按她的两个肩膀,让她坐在炕沿上。随后,他自己也跨上炕,坐在她身边,胳膊紧贴着她的胳膊。香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他的挨着的地方,正如受文火烤着一般,微微发热,还在往出渗汗。她的手触碰到他裸露的手腕,他的皮肤是凉的,她将手覆在上面,直到其变得和她的手一样温热。
        他用左手抓住她覆在他胳膊上的手,右手绕过她的背,扣在她另一边的腰上。他侧过身子,头向她凑过来。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先是落在她的左耳垂上,先是在耳朵附近徘徊了一阵,接着像是素描纸上的铅笔一般,他的唇在她侧脸上一路画着不规则的曲线来到她的嘴角。她下意思的微微张开嘴,放他的舌头进来。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接吻,可每次都是那么新鲜。仿佛他们都是第一次亲吻对方。
        直到他的手试图解她的裤子时,香兰才猛地惊醒过来。她及时制止了他。“不行,不可以这样,”她说。她的意识大都还停留在刚刚的缠绵之中,以至于她说完那句不可以这样后,竟不知该接什么话了。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从他的身子下钻出来,光着脚跳下地,局促不安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地砖的凉从脚底钻进她的身体,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在地上环顾一周,也没看见她的鞋,他的鞋也不在地上。她想可能是刚刚蹬在炕上了。她蹲下身子,把头歪着朝衣柜下边张望,下面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只好探手进去摸索。香兰听奶奶说过,这个衣柜还是她爸结婚时置办的了,以前奶奶经常把不穿的鞋或是换季的鞋放在衣柜下面与地板的间隙之中。香兰想随便找双鞋踩着,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回头从炕上拿她自己的鞋了。
        她掏出来的是一只红色的凉鞋,鞋帮的一边已经开了。一看到这只鞋,那个浓妆艳抹、说话时满嘴蒜味的中年女人的形象就闪现在香兰的脑海里了,香兰感到一阵恶心。她迅速地把那只鞋又塞回衣柜下面的黑暗中去,用手指撑着地站了起来,走到炕边,迎着韩同的目光坐下来。
        韩同正在抽烟。那个女人也抽烟。她还喝酒。那个香兰努力想要忘却,却一直扎根在她的记忆之中的晚上,它又活过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爸爸让香兰给他们炒几个菜。菜还没出锅他们已经喝开了,啤酒盖被筷子头猛地掀翻到空中,发出“嘭”的一声响。那个女人的笑很大声,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大声。他们毫不顾忌地说着那些令香兰面红耳赤的话,像是农民在街上讨论庄稼的长势一般,她爸爸和这个城里的女人。香兰想逃出这间屋子,可是爸爸让她给他们炒菜。
        “起来,去把窗帘拉上,”香兰突然跳下地,面无表情地对韩同说道。说完她就转身到堂屋去了。
        “啥?”韩同不可置信的对着香兰的背影问道。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站了起来,按照香兰说的,将那两张破旧的床单充当的窗帘拉到了一起。屋子里立马暗了下来。
        韩同心中刚刚被浇灭的火苗又在跃跃欲试了。他听到堂屋的木头门划插上时发出的咯吱声,心头之火又添了一把干柴。
        香兰进来了,她爬上炕,抱着他的肩膀,以从未有过的热烈吻他。韩同也回以同样的如饥似渴。她想象着那个女人会怎样做,她一定是既主动又狂放的。她边与韩同吻着,一只手焦急地揪扯着他的衬衫领口,另一只手已经探进了他的裤子里。她一下就抓住了它,烫手的东西。她感到他浑身一阵颤栗,心里不由地生发出一股自豪之感。她想自己做的一定不比那个女人差。
        香兰经常在无意中想起那个晚上。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得在它的阴影下活着了,自己永远都摆脱不了它了。它会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自己。像一只蛊,住在她的心里,不定时地啃食她的血肉。
        那个晚上是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香兰正要准备为她和金宝做晚饭,一听到摩托车隆隆的声音,她就知道是谁回来了。摩托车一直骑进了院子里来。车声刚停,接着爸爸和那个女人的调笑声便传入了她的耳中。金宝已经跑出去迎接去了。
        金宝提进来时提着个化肥袋子,他一脸的不高兴。香兰想一定是因为爸爸没给他买吃的东西。他开始往外掏袋子里的东西,都是些菜,韭菜,白菜,茄子。直到掏出一块猪肉,金宝才变得快活了起来,他大喊一声,“呀,有肉吃了!”
        “还有鸡蛋呢。”爸爸推开门进来了,他掐着金宝的脖颈,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
        “还说呢,鸡蛋都碎了。”那个女人吊着嗓门喊道。
        鸡蛋并没有全都碎了。那些碎了的鸡蛋,香兰把里面的鸡蛋皮挑了出来,同没碎的一起炒了。爸爸给金宝盛了一小碗鸡蛋,等金宝吃完后他便让他去大伯家去了。“晚上就在你大伯家睡啊,”他用手揽着金宝的肩膀,不忘教他,“要是你大伯他们问起来,你就说爸爸带回个阿姨来,家里没地方睡了……”
        香兰炒完鸡蛋,他又让她炒肉菜,之后又让她烙馅饼。等烙完馅饼已经快九点了,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你也去你大伯家去睡,”他指着香兰,醉眼朦胧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快去吧……奥,拿个饼子,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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