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四十五億年前，在這一個什麼都還沒有，都只是冰冷、黑暗的虛空大範圍，飄散著氫、氦、少量的氧、碳、鐵的塵埃雲。它們僅是更久以前某一批更巨大的恆星死去、爆炸、粉碎、近乎「永遠」之漫長漂流的屍骸，但僅是一些塵屑、粒子。它們或許記得，「死亡」之前，或巨大的自身塌縮、炸成強光爆炸團之瞬，某些以億年為單位的微弱閃榮夢境碎片。有一些透明、暗黑中、寂靜，因為上兆次發生的單調運動，卻又是紛繁或空疏無從描述──只能用「緣起緣滅」這樣空洞的詞去感受──這些塵埃雲被一股重力旋轉著、像馴服的死去無重量的死靈魂們，挨擠在一塊，再挨擠上更多的億萬年前，極遙遠極遙遠處被自己的巨大和熱耗而塌縮、擠爆、死去的古老神祇的靈魂碎沙，像一場古代戰爭大屠殺的萬人屍塚的億萬倍的孤寂無明湊聚，連那些缺手斷頭臉孔驚恐姿勢怪異的灰白男女裸屍們被填塞進坑洞的最沒尊嚴的疊仆銜接而可能產生一絲眼皮微電流的痙攣都沒有──因為那時光太漫長了，那宇宙風琴風箱被吹鼓的颶風太寒冷了，一切只能用「宇宙中的重力」去描述。我們無法說「形成」，但確實「後來」，不，或是說「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們的室女座星團、數百個星系散布的遍遠外圍的其中一個螺旋星系，叫做銀河系的外沿，它和其它數億個生滅的星團共享，或孤立經歷這如此巨大卻如滄每一粟，如此壯觀卻無人觀看的，漫長即使以神的時間尺度都無聊、疲憊的「攪拌史詩」。那些夢境碎屑，早已在自身爆炸死去億萬年的古老巨星的骨灰，在無垠的黑暗中漂流、漫散、像無明的靈魂變成愈稀薄透明的裙擺，不，像無頭騎士駕著盲馬，不，像是某一族最後死去的那個女神，眼中餘光如煙燈被吹滅，百感交集無比懷念將永不被記下的淫慾、繁華、感官激爽、創造力噴發的諸神之宴，所吐出的最後一口嘆息，不，無法形容，那是宇宙的風中微塵，在這個無人關心的角落，這個被暗黑大帝翻書時因手指乾燥而粗心，黏頁翻過而略過的一章，以神的尺度而言，它比一個初嘗性愛少女呻吟的時間要短暫或長久的暈眩旋轉，這些古老神祇屍骸的骨灰，想像著在一座絕望停電的荒山空屋，不，應該是座廢棄工廠的黑暗地下室，一張破損而跳針的華爾滋黑膠唱片，被重複播放了上萬次，不，上億次，不，上兆次，……而透明如薄紗的骨灰，在那黑暗中如中了巫蠱魔咒的美少女，不斷不斷地翩翩起舞，各自旋轉著，光腳趾踩在腐爛地板上細微的沙沙聲響，她們踩碎的可能是比海灘上潔白貝殼沙數量還大的厚厚一層白蟻死屍的薄翅翼。終於，終於，在挨次的碰撞，妳摔進我懷裡變成另一個我們，這樣兆兆次的唉呦喂啊看不見彼此的黏聚、挨擠、互相嵌合、陌生、看不見某一部分正形成的自己，其實說穿了是捱受比之前無止境的宇宙漂流要好一些些的百無聊賴、慢慢的，在這個區域裡有幾個圓球在旋轉著。
接下來的故事他失停下不說了──漩渦最中心的、重力最大而朝那形成最大球體中央而擠縮的氣團們，終於因為「把自己吃下去」的劇烈駭人行為，把那占據球體空間炸爆啦，它變成光燄的模式像妖怪故事裡瘋女人的數公里長髮噴射出去，抽鞭子批打、勒環繞著她的這些傀儡女孩的脖子讓她們眼球突出，像一所女子高校班上那個天生「女王」的病態美女，玩弄著臣服於她的那些高矮胖瘦、家境可能較清寒，私下模仿她但其實都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平庸女孩，有的因她的近距臨幸而變得耀眼、堅硬；有的被她疏遠而臉孔陰暗，內心嫉妒的氣流洶湧不穩定；有的存在感稀薄──當然我再說下去，就成了《太陽系的故事》的青少年版科普小書。
他想試著理清一下我想說的這個故事，或是這個故事「該如何被說出」
其實我們只是空洞的活著。
其實我們已經死了，只是我們不知道，以為我們還活著。
一個在曠野走著的原始人，
他經歷過、目睹過，狼群的攻擊，黑夜漫天繁星，或雷電如蛇之光舞，或日食，或萬隻大象的骨骸塚……他會顫抖又鎮定地，以一個個人收納這些記憶，或是浮現「人類」這個空泛的概念？
但我們每天都在經歷、觀看，那流過我們靈魂的無數故事。
遺忘。確實是最可怕的事。
「你會記得這一切嗎？」
「永矢弗諼。」
看見，是第一義。但看見而又能將之解讀，那便是「第二次（或更多次）的看見」，你置身其中，歷歷如繪目睹的一場，人類屠殺其同類的戰爭，它和其它你不可能在場的無數次戰爭，為什麼在你腦中亂數找尋、比對相近與差異，但你用「戰爭」給予它一個視窗。因為你把前人們設法「記下」的，他們的肉身早已消滅，卻設法將那曾在螢蟲般聚滅的他們活著時目睹的什麼，設法「貯存」於比肉身的壽命更長時間的「記憶體」裡。你收到了這個「記憶體」，將之窖藏於你的「並沒經歷過的記憶裡」。如果能將這大腦地窖的殘影從虛空中描繪下來，在「網路」這個人類終於發明出來置放於個別身體之外──以便數億倍於市集、巷街、海港整排妓戶與廉價酒館、全世界所有旅館的房間、雜貨鋪或書店的櫃架、或小鎮電影院的廢棄倉庫，百貨大樓、超級市場、被蹂躪的老城市上長出來的新巨人城市……那所有挨疊擠壓緩緩被淬取在時光屍布上的舊氣味，夢的漬污，數億倍眼皮眨跳跟不上其快轉的「演化」──終於讓所有曾經歷過這發明之前的老人類，像葬禮聖歌班那樣悲愴地合音：
「喔，喔，我們已經死去，
但我們跑到我們死亡的外面，
繼續演化了好幾百年後才應發生的事情。」
是的，演化的加速度不再耐煩於以人類大腦為宿主，為漫長航程的太空船，它（或祂）終於剝開我的眼瞳跑出腦殼對面的界域，在我們眼前閃光竄跳如一只妖怪嬰體展演了宇宙爆脹之初的等比級數繁殖變貌。
這個故事要講的也不是「演化」（當然更不是「網路」），而是，在我們之前，之前之前的之前，被記下的，不，遺忘了，滅絕了，漫長的漂流和「因緣」（噢我真怕這個詞）湊聚，無法被翻譯、投影、3D劇場模擬其現場的，「不是最初的，但飄浮整片，只好將就拿來當作最純潔粒子的材料」，譬如宇宙超新星最初的擠爆和噴炸，如何讓氫變成氦，或變成碳、變成鉛，變成氧，變成矽、鐵，乃至，乃至，變成銅、汞（水銀），或銀、金……的故事。
妳如何被用妳不知道其緣始（沒有人記得）的粒子，製造成這樣的一個妳？所以這是一個〈週期表〉的故事（譬如普利摩?李維）？或是一個《時間繁史》版的《學習年代》（兩者作者都是董啟章）？或是一個〈命運交織的美少女夢工廠〉（如果卡爾維諾還活著）？這是試圖把整架《紅樓夢》像星球、星系、瀰漫氣體以及暗物質，在巨大重力下，塌縮成一粒米穀大小（黑洞？）的經咒（唵！！！！）或一顆鉛字的妄幻工程（譬如韋勒?貝克）？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所以這是一個撞擊的故事，一個大強子撞擊宇宙或超孤跳動宇宙，「顛倒夢幻」，故事的進行只為一片片鱗翻開「它其實原本是……」，一個對應的、巨大數億倍故而鬆散數億倍的古老星系如何透過撞擊、自己將自己塌縮在一個超乎想像尺度的更小更小的自己裡面，再唉喲撞進一百萬個這樣的自己，一個更多質子數因此變幻鈷藍赭紅銀輝不同可見光譜的全新的自己。然後在比煉獄高溫一萬倍的烈爆中暈頭晃腦噴散進無明的漂流與痛苦，然後再一次，再一次，永劫回歸這樣的撞擊、變成、塌縮進自己裡面，再被炸裂……
這樣的一個小故事。
那是他，剝製她，喔不，創造她，的第一天，「女兒紀元」的第一天，所發生的一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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