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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護士

发布: 2014-5-15 18:00 | 作者: 駱以軍



        那個大眼睛護士拿出i-phone,用手指在那黑色玻璃平面上划著,「你看,這是我女兒,」「好漂亮!」他心裡想:其實遠不及妳美。這女孩將來開了心竅,如果意識到自己有個大美女母親,而理應更鮮嫩青春的女兒卻只是一間教室、一輛捷運車廂、一整個宴會許多女孩之間,不引人注意的那個平庸女生,不知會進入怎樣彆扭晦暗的人格?手指又劃了兩下,「這是我的雙胞胎兒子。」「兒子比較像媽媽。」「他們是異卵雙胞胎,所以長得一點都不像。脾氣也不像。」
        他和她此刻挨在這間二樓的復健診所最靠牆角的這張鐵床。她熟練地擠一管透明油膏在他腳跟腱兩側,用一支連結著一台小電腦儀器的像超商櫃檯輸入商品條碼的感應槍嘴,輕輕在他架在她面前的光腳上移動。這是一種「超音波治療腳底筋膜炎」。他們一旁,一床一床延展過去的,是那些將雙手吊在牆上一架伸展機的老頭;或簾幕遮住的趴躺赤膊身上接上小圓墊電極作電療的;或更遠一點,大約四、五張電動拉腰鐵床,那簡直像一架精密刑具,病人被三四條不同粗細的皮帶、皮繩縛綁在幾片鑄鐵架空銜接的機械床上。然後你會聽到那鐵床喀喇喀喇朝頭朝腳反向拉扯的沉鈍聲音。這屋子像一間野戰醫院,每張床都蝦縮著那些臉孔或身體某部分損壞的老人,其實他們只是老,腰椎或腿骨或頸子,像I管水管某個環結的內管鏽壞或橡皮墊爛掉了。但很多時候你聽到這一屋子這些老人們此起彼落的酣睡聲,或是各種功能的電療床旁的儀器(連著亂七八糟的電線)療程結束發出嗶嗶嗶警示護士來查看。
        這個大眼睛護士是輪白天班的,她們每個班也就兩個護士,在各床間那些像擱淺垂死鯨鯊,身體發出淡淡臭味的老人間忙碌著,那有一種護士特有的,要求這些故障品老人們乖乖在那些電腦儀器、叢林藤蔓般垂懸的各種電線和皮繩,要求他們在這些有點像SM密室的乖異場景裡,各安其位表持著他們像「耶穌受難圖」那樣歪斜的身體、爬蟲類般茫然的臉。有一些老豬哥會和這大眼護士調情,她皆俐落地半哄半玩笑半拉下來要他們「乖」,有時有某個半身不遂像布滿蕈菇的一截泡水爛木頭的老人,手顫抖地裝無意摸上她護士裙的屁股蛋,她絕不會大驚小怪,讓老人羞愧難堪,而是笑著責備說「阿伯不乖喔」,很像她統治照顧的是一群大小便失禁、口水鼻涕流滿臉、容易害羞吃吃笑卻又任性的小屁孩。
        他剛來到這家復健科時,很明顯和這一屋子釉燒塌癟顏色燻黑的老人們格格不入。大眼睛護士替他繫上那鐵床的箍緊皮帶時,他會因她在簾幕間低下臉做這些動作,他們隔著如此近,而臉紅。這女孩似乎也對他特別淡漠,端矜。不像對那些老人那樣沒大沒小胡說。
        有時她俯著身,在那簾帳形成了暗影小空間,大起膽著盯著她的臉看(她真是美)。她專注做著勒緊束腰、扣上鐵扣,操控儀器,但不小心瞥見他正在看她,會羞澀地眄他一眼。然後像生氣那樣走掉。
        有半年左右他是每兩三天來拉一次腰(椎間盤突出),後來好些了他就不去了。投入生活裡的暴亂窮忙。等又痛到坐不住時再去,她和另一位護士看到他又出現,會笑著說:「喔又不行嘍,又要來拉腰嘍。」她們的職業像天井溝渠旁長出的一株鐵線蕨吧。總是被動地在這個「壞毀─修復」的暗影機器房裡等待。只有那些歪斜、故障的老人們忠心耿耿。但她們必須發展出一種對來來去去的病患的倨傲和冷淡。否則某個病患突然不來了,她們如何經得起那「啊,怎麼從此消失了」的悵然。
        但第二次,或又隔個半年,第三次再去,他和她(還有另一位護士)難免就有一種故人的情誼,那是不言而喻,散逸在空氣中,旁人無法察覺的。他乖乖像老狗躺在那張機械鐵床上,她則帶著一種調皮的快樂,手臂挾著毛巾過來幫他綁那些皮繩,「還是得乖乖回來啊。」那像是,像是硬要招唐僧為駙馬的妖精,任這無情男子趁夜脫逃,但知道他必然在那山裡的迷宮樹林間打轉,驚惶、飢餓、最後只有垂頭喪氣爬回來。
        在這樣雜駁,又像混藏在老人們的蝸牛劇場裡,永遠無法以一種正常、尊嚴的姿勢和她對話,他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復健時光」,一種淡淡的感激和幸運感觀察她。這裡的老人幾乎全都奉承她。她也像個孩童女王虛榮地接受他們的無害的調戲(她應是這復健科診所護士中的一把手)。他們會用像喉嚨被燒毀的枯槁低微聲音說她「長得好像郭雪芙」,有一次他還聽見兩個老頭一個老媽媽爭吵起來,說她比較像小燕子趙薇還是日本的安室奈美惠……
        更多時候在機器單調的咔咔聲和夏夜蓮澤那樣靜謐的老人酣息聲裡,會有某個老人如泣如訴在跟她追憶自己當年的輝煌時光。一種像冷掉的大玻璃杯裡的茶梗輕輕懸浮的茶水,一種印象派繪畫的碎光,他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她從不讓人陷入難堪處境,她有一種聆聽他人(即使是腦中混亂的胡吹)的靈魂特質。
        像是一座已經歷許多次輪迴的發派轉運基地(像那位大小說家的書名:《生死疲勞》。),一種時間超乎我們理解和想像力的漫長。火葬場的烈燄燒去其實只是露珠幻影的肉身,剩下像廢車骨架的那些一環環一節節鏈結在一起的關節、長脛骨、脊椎骨、胸肋骨……他好了又離開,待一年半年另一處又折損,又自乖乖回來。來來去去。身旁的老人們和那寂寞的鐵床皮帶馬達聲,只是這超渡,或輪迴、生死與妄夢渡船口的亡靈或不安分的流浪之鬼?這兩三個護士服的女孩,亦只是像邊境驛站的守夜人,她們自有一套默念以鎮懾恐怖哀愁心神散潰的經咒。垂眼低眉、輕聲細語、哄慰著這些來來去去,已被人世酸液腐蝕報廢、無望但又渴盼一絲絲慈悲的「彷彿仍活著的殘骸們」。
        某一次,他又回來復健,這次是「腳底筋膜炎」,同樣是醫師說不出原由的,但又覺得踝骨以下至腳掌,像被用剔骨刀剜去了一般劇痛。這個療程和療法必須由護士坐你對面,拿著那像手電筒的光柱頭對著腳底做超音波(像微波爐煮熟那封印於豬腳內的筋理和密織的血管?),於是,像人類第一次發現「傳教士性愛姿勢」(不再是從背後無靈魂交流的交配)──他和那女孩必須有五至十分鐘的時間,必須這樣面對面,眼睛對著眼睛,甚至可以聽見對方鼻息聲。女孩臉龐的純粹視覺或雕塑意義上的美,讓他難免還是像年輕時面對這些幻美而說不出魔術般散發濛光的美人兒,本能的臉紅、說話得壓制住那喉骨下的喘息。女孩也不敢抬頭,專注拿著那超音波的小圓光槍在他的腳丫子上停放著。這真是個奇妙的、微細、隱密、極短時間內的近距離身體親密關係。他不由得感激且感慨人類歷史經過了幾千年的演化,發展出這樣像在一只小玻璃球內點一盞燈燄,那樣基於醫學倫理、空間的契約秩序,她和他像是只隔著一團看不見的棉被或大抱枕,那樣頭快挨著頭在一差一點就是擁抱的距離,停止、凍結在那樣的對位、姿勢,而她是在執行專業技術的護士,他是個接受復健治療的病人。他有時會沒話找話:「這裡超音波治療有效嗎?」她會低聲說:「欸。」簡直像幾百年前北方窯洞裡,在黑夜中茫然自己未來、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新娘。或是有時那超音波光槍停擱在腳掌某個部位久了,突然的灼燒刺痛,他會一顫地收腳:「呃,痛。」
        有一天,她突然問他:「你有沒有在收SEVEN的集點貼紙?」
        很多年後,我們追想瀑布般轟隆傾瀉,將所有微觀小水珠全裹脅奔騰一巨大全景,無法孤立的時間流,總會有某個場景某個人某句話某個眉毛一挑眼神一閃,像一顆小水珠奇蹟地迸彈出那下墜的瀑布之外。於是像好萊塢電影的國際特工千辛苦苦輸入某個字串密碼,全面啟動,嘩嘩嘩嘩整幅萬花筒碎玻璃薔薇瓣鑲嵌的每一片拼圖全部翻湧、重組,展開一個全新的祕密花園。或是像《慾望之翼》裡,那個愁苦憂悒於自己永遠置身於時間劫毀輪迴之外,教堂尖頂的大天使,終於甩掉自己肩胛骨後的那一對禽鳥大翅膀,墜落進入人類時間,全知觀點的鳥瞰高度被取消,第一次,所有酒館裡的菸草味、摩肩擦踵陌生人群的汗臭、體溫、咖啡的熱氣、對某個女人的難以言喻的心痛和酸楚……所有摺藏在一切的一切的後面、裡面的知覺,瞬間爆湧而出,那個決定向下跳的一瞬……
        琥珀般的,渾沌無時間意義的永遠重播的夢境,像浸滿羊水的胎膜被用小刀割破了。
        他說,有的,有的。掏出破綻磨白的皮夾,在最前一格,那一小張一小張(簡直像變態男收藏自己剪下的指甲屑)的小小集點貼紙。有哆啦A夢的(集滿二十張可換一隻哆啦A夢小涼扇)、有航海王的(集滿二十張可換不同隻的航海王卡通人物公仔)、有靴下貓(這比較難,要喝一杯便利超商賣的中杯咖啡才可換一枚小黑貓貼紙,九枚可以兌換一只「小黑貓生活妙妙夾」)……至少上百枚吧,琳瑯細碎,像他們在這灰暗苦悶城市巡游,在那漂浮著死屍、垃圾、針筒、酸臭的牛奶空瓶、腫泡的保險套、斷頭的洋娃娃……的水溝裡,一臉百感交集、濕淋淋收藏了滿手掌閃閃發光的各種魚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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