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女兒》護士

发布: 2014-5-15 18:00 | 作者: 駱以軍



        她說:「因為我女兒一直吵著要。每天噢,說她同學都有SEVEN的卡通玩具。」
        女孩有另一個同事,長得鼴鼠臉,約也是三十出頭的年紀。聲線像「娃娃音」,如果是電話語音小姐,那半嗲半繞指柔的女童鼻音,絕對讓男人筋酥骨蝕。但現實裡這個外貌可能一路從小學、中學,都是一間教室裡四五十個女孩兒中,註定無法吸引疼愛和關注的那暗晦的一群。偏又(如他眼前所見)當了護士,也在這群喙脫羽白爪禿翅折,衰毀老禽鳥般躺臥在金屬機械床的老人間周遊。那於是她又成了個少女身體。很長的一段時間,他躺在垂簾暗影的金屬床,聽著這位可能祕密享受這份職業帶來的,從頭學習的女性自覺。鏡像中一個不熟悉的、周旋在老人們伸出之枯爪與衰弱哀求間的可人兒。那個甜美嬌嗔的聲音像蜜蜂在一片枯花之海上盤旋。但在聽覺間的辨識,他難免失笑哀憫,這是個沒經歷過男子的女孩。太嗨了,太蜜糖太撒嬌了,太像小女孩眼神發直渴求老阿公們的擁戴和垂愛了。
        要是沒有這個從正常世界不知哪兒送遞來的大眼美女,侵入她的這個維度曲拗的特異空間,也穿著護士制服成為她同事,那該有多好?
        這一切或只是他理所當然的想像。似乎人類文明攤開的卷軸畫,那已像是設計程式上的缺陷凹洞──女人,只要兩個一美一醜的女人,一起放置在同一場景:亭台樓閣的後花園、妓院、高中女校的宿舍、小學教室、修道院、武俠小說裡峨嵋派的大師姊小師妹、電影片場攝影棚旁的化妝間,甚至神仙上界鳳披霞冠的女神們──幾乎沒有例外,會有一粒埋藏在最深處的膠囊,那膠囊若一捏破,噴灑流出的毒汁酸液,會把一切女人這種動物在文明創造上,如刺繡細細綴縫的美麗發光圖案,全灼燒、腐蝕成慘不忍睹,如炮火轟擊過的危牆上,霰彈密布的恐怖黑窟窿。
        在這個由金屬電動機械床、連著吸盤電線電療儀器,或吊著皮扣拉扯頸椎的立架、躺著一具具臉容枯槁老人身軀的簾幕小隔間、滴滴嘟嘟此起彼落響起的復健儀器療程時間終止的警示鈴……的空間裡,那像是由長短不一的鋼簧片作成的音梳,在金屬圓筒環壁打出一粒粒突起的小疙瘩,由發條引動著大小齒輪,使圓筒旋轉,讓那些音梳嘩嘩跳動,細微顫抖出音樂盒的非人演奏的、孤立在永劫回歸時光之外的,這個美麗女孩,和她的(很不幸上天給了一張小鼴鼠的臉和一副讓人神魂顛倒之嗓音)女同事之間,愛撫、輕輕擠壓、端詳、刺戮那粒強酸膠囊,關於女人對女人之嫉妒的,繁複變化旋律。
        那之後有一段時光(大約是三週或一個月吧),他每天都歡勢地跑去那復健科診所,從皮夾裡倒出十幾二十枚那些藍色或淺黃色的便利超商小集點貼紙。他感覺她也像一朵向日葵在等著他。雖然一切和她向他開口要這些小孩兒的夢幻碎紙之前,似乎沒有差別。她仍拿著超音波光槍在抹了潤滑膏的他的腳踝上移動。但他感覺她身體裡或組嚴密鎖緊的連環鍊鎖被解開了。他有時偷看她,發現她一臉笑意,像河面水波上一層薄薄的,忽隱忽現的月光。有時他會盯著她的胸脯看,但那裡一點祕密也沒有,就是一般的護士白制服下輕微的起伏,連薄紗微透的效果都沒有。有時他想像自己突兀地開口,說:「妳好美。」但他早過了這樣的年紀了。她會跟他說些她女兒的事,或更小的兩個雙胞胎兒子的事。其實都是那個年紀小孩像幼獸般無甚稀奇的瑣碎小事。但他非常享受聽她說這些。他會像個父輩的老友,從遙遠的昔時,依稀召喚他也曾那樣孤獨,被三、四歲小孩陷困在時光流沙坑的時光。你無法去旅行,無法和哥兒們去混夜晚酒館,無法和你坐困小公園(為了遛嬰兒車裡的那個小惡魔)眼前走過,正常光照下那其中任何一個美麗女人談個戀愛。他告訴她,有一年的時間,他幾乎會每天帶著那時大約只有三歲左右的女兒,到動物園去逛。他們幾乎看遍了所有動物的柵欄,很奇怪常常沒碰到另一個遊客,似乎那偌大一座動物園裡,除了那些面無表情的駱駝、斑馬、瞪羚、侏儒河馬、黑猩猩、鴕鳥、長頸鹿……就只有他們父女兩個人類。
        「原來你有女兒。」她說。
        「是啊。是吧。」但他像許多其它這樣被人問起這話題的時刻,腦中完全想不起他女兒的臉是什麼模樣,因之他只能露出抱歉的傻笑。
        他說:「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第二天的黃昏他到那間復健科診所,那時這美麗的女孩已下班了,換成一個較年輕的護士和那位美聲鼴鼠臉同事在值班。他像夜泳者將身體泅進暗黑的河流裡,穿過那些昏曚日光燈照下一床床灰影的、或坐或臥形容枯槁,像夢中遊魂的老人,走到最靠牆的那張床,脫下傷痛那隻腳的襪子,任由那位陌生的年輕護士抹潤滑油,並拿著那只超音波光槍壓在他腳跟處。
        一開始他們胡亂聊了些最近的天氣、最近的新聞(靠近護士收健保卡的櫃檯牆上有一台電視,始終播放著即時新聞):一個失業的男子在遊樂場抓了一個小男孩,割了他的喉,據說弄得那公共廁所裡滿地是血,說只是為了吃牢飯,他上網查過了,只殺一兩個人並不會判死刑。新聞說有上萬名連署者要求判這傢伙死刑。另外還有一則新聞是一群大學生到立法院前抗議「媒體壟斷」,結果教育部發公文到各大學,說最近有些學生可能要搞學運,請各校調查掌握這些學生的姓名資料和就讀的科系,「最近天氣冷,請關注他們的保暖」。這動作激怒了學生,指莫非是「白色恐怖幽靈再現」。於是有反對黨立委邀請學運學生到立法院和教育部長面對面質詢。其中一個學生痛罵部長:「偽善,無能,不適應,應道歉」。這畫面經剪接後在幾個媒體刊出,痛批學生「不禮貌」……
        那位年輕的護士突然對他說:
        「對了,以後你不要再拿東西來給我們那個同事了。」
        怎麼了?為什麼?其實他沒有發聲說話,只是愕然、羞慚,像犯錯的小學生看著逮到他(作弊嗎?)的大人。
        「我們其它同事都非常生氣,怎麼可以這樣,向病人要禮貌?她這不是第一次了,她跟其他病人也要東西。這種行為我們很不齒,這樣整個診所的風氣被弄得很差……」
        他囁嚅地想辯解:不是她跟我要,是我自己想給她的。但他只是羞愧地傻笑。而年輕女孩的腦中或沒有那麼精密繁複的思維,只像唱機跳針重覆著一個迴圈的邏輯,又想再添加一些什麼。
        「真的,不要再給她東西了。主要是我們這個同事平常對其它同事很強勢,我們有些同事早就看她很不順眼了,但又隱忍她,你想想,做這個超音波療程和其他復健不同,是比較秘密的,護士和病患坐在這裡……我們是覺得你人很好,但不要被她騙了……」
        她又重覆說了幾次:「她不只跟你要,她也跟其它病人要。」
        他想:不過是一些便利超商的贈品集點貼紙。但他又想:也許她說的是對的,他不記得是易卜生的《野鴨》還是契訶夫的《海鷗》(總之是傍著水和岸的曖昧邊界的一種禽鳥),講一個大學生突然出現在一群農民之間,他跟他們講人的尊嚴、自由戀愛、獨立自我的重要、現代性的品德……這像熱病一般混亂了那些純樸好人的心靈,像在一幅二次元的平面風景畫上硬要重描出四維、五維象限的繁複靈魂形狀的座標構圖。他記得好像這大學生引進的「新人類」意識,讓這群人開始互相猜忌,對原本的和諧憤怒,發生了衝突,最後像雪球愈滾愈大變成無法挽回的悲劇。當所有人被他們的莫名變貌造成的恐怖景觀所驚嚇,不知如何是好,那個最初朝著平靜無波湖面扔擲大石塊的大學生,卻遠走高飛了……
        這時,他突然越過年輕護士(仍在低聲地、憤慨地說著)的臉,看到那個美聲、鼴鼠臉的女護士,站在那牆上電視機的下方,像在側耳傾聽他們這邊的對話。她的表情像在擔憂,又像貞靜地微笑著。似乎有一種藍紫光在她的臉上閃爍搖晃。那一刻他發現這姑娘的頭髮竟間雜著像麥桿那樣的白髮。他才意識到所謂「氣憤不已的女同事們」就是這個唯一和那美麗女孩值班重疊的不幸的老姑娘。
        有一天下午,他又到那家復健科診所,那時他已經有快兩個月沒再出現了吧。可想而知,那個美麗大眼的女孩除了第一瞬看見他走進去時,臉上像蠟燭一晃出現了驚喜的笑臉(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覺),旋即將臉,同樣的那張臉,藏進一種像月球另一面的暗影裡,似乎他只是個和每天來來去去這些故障衰老身軀無有差別的,其中一個病患。她低頭繼續幫她手下躺臥的一個老人束緊那金屬機械床的勒腰皮帶。他注意到她的睫毛像蝶蛾的翅翼輕顫著翻翹著。不確定她知不知道她的同事曾來給他講了那番難聽的話,如果知道,那她的憤怒和哀切裡應當是針對他在被挑撥、離間之後,竟真的避開她,這樣兩個月消失了。那置她於何其羞辱孤獨之境。像一隻孔雀被其它禽鳥裝上滑稽的飾物,羽翼塌垂,她真的成了個貧賤無恥向病患揩油討小玩意兒的夯貨,這房子的層層暗影中,她的臉像魔術消失一樣,原本白茶花瓣暈著一種薄薄微光的臉,變得枯黃憔悴,布滿雀斑。反倒是那個美聲鼴鼠臉的女同事,非常親切地迎上來招呼。「怎麼那麼久沒來了?可有人在想你喔,有沒有覺得耳朵癢啊?」他想:「不就是妳在搬弄是非嗎?」又說:「哦,有人今天很忙沒空喔,來,今天讓我幫你做。」於是,變成是這個弄不清究竟是仙杜娜拉的後母,還是崔鶯鶯旁的紅娘,這個不知是敵是友,是奸細還是參謀的(最糟的是,她無法喚起他一絲對女性的柔情或哀憐)鼴鼠臉坐在他貼近處,拿著超音波探棒弄他的腳底。
        這個女同事似乎在觀察著他的臉色,她似乎也憂心忡忡,害怕如果(如果,)那女孩和他對質,若說:「是妳同事叫我不要再給妳東西了。」「欸我很討厭妳的同事這樣背後說三道四的。」似乎他們成為共謀。那像是,她被造物者設計成這樣,像竹管和振動空氣之間那張痛苦的薄膜,她必須承受、體驗這種半透明介質流過她靈魂的酸楚、嫉妒的滋味。在暗影中造謠生事的不潔與自我厭惡。不被他人愛不被欲望的空落感。閉上眼是那樣讓人神魂顛倒的聲音的尤物,一睜開眼,鏡中對面的,卻是那麼枯草敗葉,上帝潦草畫幾筆便丟開的一張臉。
        他低聲對她說:「妳幾點下班?」
        這個靈魂的河道因為造物的不公(或粗心)而「乾旱之望雲霓」,始終枯土龜裂,沒有承受有一滴愛之涓流的醜女孩,驚異地抬頭看著他。像是在觀察這男人是否在惡戲(她連這方面可供調度的經驗都沒有),他以為要再問一次,但她立刻說:「七點。」「好,那我七點在樓下等妳,不要讓妳同事們知道。」
        他感到貼在足踝上那具像金屬煙斗的儀器在顫抖。有一瞬他以為她失態啜泣了,這時他想就算他是變態卸屍殺人狂或收集小診所護士專門姦殺她們的淫魔,她都無所謂了。
        後來他換到另一邊去做金屬機械床拉腰時,他聽到這美聲醜女孩和那美麗女護士(他多麼痛苦想撐起身看她一眼)一起嘁嘁喳喳說著話,這美聲醜女孩像一個裝水皮壺那樣嘩嘩笑著。也許是他多心,覺得那笑聲帶著一種勝利者的辛酸,她的聲音多麼空靈清哀啊,如果事情的真相顛倒過來,我們眼見不過為虛妄幻影,唯聽到的聲音才是一具樂器的靈魂,或才是每一朵靈魂它真實的形貌。那在這小小復健診所的這兩個女孩的命運,不是應該完全顛倒過來嗎?
        總之那個晚上,他將這個美聲鼴鼠臉女孩(當然她換下了護士服)帶到了這個老公寓裡。她從那診所下來見到他(當時站在一個垃圾箱旁邊),他們一同走過這段短短的,可憐又醜陋的街道(她竟然伸手勾住他的臂彎,小鳥依人地把那頭雜灰的枯髮偎靠著他。他印象很深是她穿著細高跟鞋那蠹蠹蠹的聲響),到爬上階梯走進我這不值多加描述的獨居老人的祕境,那一路上,她像一台壞掉的爆米花機,旋轉、噴灑、讓人應接不暇地問了上百個無意義的破碎問題(譬如:「為什麼是我?」「你結過婚嗎?」「喔原來你住這麼近我怎麼從來沒在附近見過你?」「你有很多女朋友對不對?」「你到底多大年紀了?」),他很想對她說:「女孩,閉上妳的嘴。妳被這世界弄壞了。」但旋即意識到她只是個受了驚嚇的小女孩,其實她只是停不下來地自言自語,那像是一種「聲音的顫抖」。她只是不停在說話,但是她的身體順從地跟著他,任他帶她到她那可憐的小腦袋想像力邊境之外的,任何被神遺棄之地,任何冷酷異境。
        他讓她坐在那張皮革像長了癬斑的單人沙發上(有多少個失眠之夜他獨自坐在這椅子上),問她要不要喝點什麼。這時她安靜下來,像個小學女生到陌生叔叔家,極力作出有教養的淑女姿態(她的兩腳斜併著,一臉委屈的模樣)。她說她肚子有點餓,如果不麻煩的話可否隨便有些什麼吃的。
        這時,他蹲到她面前,用手捧著她那張即使光度如此昏暗仍不討喜的窄臉,她閉上眼,脖子到腮這一帶全僵硬了,他看到她把兩掌握緊,像要等待他像折去蝴蝶翅翼那樣剝開瑟縮的她,摘去她珍藏在最裡面的(即使像一方髒兮兮的童年手帕)什麼脆弱之物。有一刻他幾乎想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在她顳骨和下頦骨關節處用力使勁,將她的嘴撬成一無聲吶喊的圓洞。他該讓她看看他房間裡那一排一排福馬林浸泡,不同玻璃罐的灰白女孩心臟、肝臟、手或腳、眼球,還有那些鐵箍皮帶的小女孩機器人支撐架、各種金屬圓棍、那些注射針筒和比她的復健科診所裡更複雜的機台和電線。但他只是柔聲對她說(一邊像撫弄禽鳥的羽翼,輕撫她的下巴):「我想跟妳說一個故事。」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