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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託夢

发布: 2014-2-27 17:37 | 作者: 顏忠賢



        收拾到後來,有點傷心的姑婆最後嘆了一口氣地低聲問我,你真的要變成人嗎?像我一生這樣做嗎?她說,或許,太開心了也太傷心了地那麼古怪地悲慘,從動物變成人太苦了,我一直沒法子說我知道我是誰,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一生裡的老東西來提醒我。
        一如我小時候常問姑婆,還老是吵著要一些怪東西,一隻沒有過的三頭猩猩,一臺自己會飛的車,一種會無故發光的玩具,一本失蹤太久到大家都以為從來沒存在過的家族老相簿。她常說,你讓我想起你父親,和更多你爺爺拍的小時候長壽街那老相簿裡的黑白照片。但是,如果你看到,那就表示你也可能會沒命,一如我這個神經病就可以隨時會沒命一樣。
        後來,或許,姑婆說,所有的人都不免最後都會發現,叛變是沒有回頭路的,從獸變成人,從親人變成仇人,最慘的是所有的故事到了最後,終於還是會變成陌生人的,那是一種古老詛咒般的寓言,一個人回到老家,但已然完全不認識那老房子,甚至因此就擦身而過了。
        那就是她,也可能就是我,或許變成了一個忘了家族的人,或許甚至變成一個忘了自己的人。
        一如,寶島大旅社的建築圖都不只是施工用的,因為只要念對了咒語,圖就會發光或發熱地散發迷香,或許,那一種圖就還是一種符,甚至那建築,也不只是蓋給活人住的,因為裡頭終將發生了那麼多離奇的故事,反而像是要把人活埋起來的。
        一如那裡頭所有故事都是要倒過來看,那寶島大旅社的施工圖或許就是一張更迂迴複雜的等待啟動的符咒,要想法子前前後後翻來倒去地讓裡頭時光像捲軸打開般地看,那平面圖一開始就不只是要立體化變成一個現世的旅館建築,而更像是一張封入吉凶修煉種種神佛的唐卡,要宇宙化成一個曼陀羅的壇城般如夢幻泡影的宇宙。
        那種符一般的圖是那麼充滿奧義,裡頭畫的是一種從未揭露過的宇宙祕密圖籙,一如二十八星宿擇吉凶才能降世的神通投影圖,一如道士以敕字開始運氣凝神起乩之後才能下筆的鬼畫符,那種種亂畫看起來充滿缺陷但更像是無懈可及的金剛不壞之身。
        一如某種更倒行逆施的誖論修煉,不壞反而是就要會壞,因為,人不可能知道什麼是假的,所以要面對自己緩慢垮掉或腐爛的部分,才可以讓自己長大或讓自己參悟。
        因為,人只是那麼脆弱地活著,金剛不壞一定是假的,人就像是一生修煉般地日夜晨昏地拜拜,還是不會堅強到不會壞,只是可能因此接近可能可以參悟到某種缺陷是如此充滿玄機的奧義。
        一如姑婆曾提過她在日本曾經聽過有種藏教密術,死前如果那高僧一生的修行是虔誠而高深,那麼可以閉關七天,念對了咒,坐對了古捲軸裡的壇城建築圖,那個高僧會漸漸地萎縮,到了最後一天他可以縮成七吋小人,幫他完成死亡密術的徒弟會進入那密室,再為那高僧誦經七天之後,可以用那張圖捲成一個弧度,將他極小的七吋人身慢慢地裝入一個西藏密教的寶瓶。這樣,他就可以算是完成這一世的業,而開始去找下一世的活佛投胎。
        因為,這種修煉是要去面對人世的缺陷與無常,因為所有的狀態都不免是「這個殺了那個」的過程及其下場,那麼地殘忍無情,要閉氣才能開始做法,要關掉一種才能打開另一種,因為身體是有缺陷,那才和邁入更完美的建築有關, 一如一定要有什麼不見了,不說什麼很重要,有缺陷才是對,自然是需要什麼才能跟祂接連,那是一個神殿的聖堂。像她當年在森山做的寶島大旅社和東京御苑臺灣閣的池底亭中所封印的,一定是需要符咒的,一如一個用古老陶片做的封神的暗箱,但是要有符才打得開,但是打開之後也要有符才關得起來。
        或許,這個世界的缺陷太真了,但是我們在找尋的卻不是真的,因為更困難,不是找真的,而只是在找可能做什麼,還可能做什麼,還可能如何不斷修改地做更大更好或做更不清楚更好的什麼。
        一如姑婆所說,晚年的她,肉身的缺陷越來越清楚了,一如睡魔找上了夢神的侵蝕與偷襲,在她那麼老以後,後來出的事太大,身體支撐不了就越來越不行了,甚至,不是老化,而更就像是一種潮解,某種從更繁複的物理變化走向化學變化般地潮解,在長壽街的老病院躺了一段時間,已然搬回到長壽街的老家,本來有點好轉,但是老沒法子見光,只能躺在昏暗的房間死角,後來就慢慢地全身枯瘦下去,萎縮越來越嚴重,一開始是受傷而動作遲緩,後來雙腿無肉也無力到不能走路,連下體都完全不能移動,又過了一陣子,她習慣了偶而坐上輪椅在房間裡繞著那張桌底有魚缸養人面魚的那張古董桌繞圈子,更後來那種癱瘓更爬上了上身,肩膀沒法子舉到手肘手腕沒法子提,甚至,最後在某一天醒來時發現所有的四肢都慢慢地僵硬發涼到沒法子動了。
        那種極度緩慢地失去自己的過程是極為殘忍的,他全身癱瘓到全身完全不能動,只有頭還可以輕微而幅度極小地晃動,但是更後來連頸部也不能動,而只能低度地說話和進食。
        那時候的眼睛本來還看得到,但是還有一層層的霧狀膜遮蔽,像是後來的白內障,還不至於全盲,但是她天生眼球有問題又太深度近視的,然後拖了更久,問題越來越嚴重,後來就完全看不到了,一如全身的慢慢不能動,動手術就算要忍受極度的痛也不一定會好。更後來她就放棄了,她說人都那麼老了,因為全身也不能動,所以也不想再看到什麼了!
        更後來我就每天看著瞳孔不斷放大但是越來越看不見的她,每天說故事給我聽,甚至,最後,連話也不能講了。
        就在她完全不能說話的前一晚半夜,我正在長壽街老房子她那百獸老古董床上陪著她,但在我太過疲憊不堪的窹裡之中,昏暗而死寂的房裡,突然聽到了奇怪的笑聲,那時候,姑婆變了聲,變成了一個的兩三歲小女孩卻在病房裡大聲說起她的願望,我在三歲的生日堅持一定要辦一個盛大的派對,一定要請所有人來我未來要蓋出來的寶島大旅社跳舞,她甚至要穿全身刺繡金蛇的紫色的和裝來出場,而且來賓都要是名人,所有日本總督府衣冠楚楚的精明又好色的長官少佐們,潛伏在人群中找門路的說著濃重廣東腔的西裝有點皺的孫中山,甚至連化妝成登徒子的還是年少輕狂太子的明治天皇也帶著幾個武士服隨扈溜進大廳了,還有那幾個穿著破舊唐裝打綁腿的廖添丁和他的兄弟們也在那裡打量想鬧事,但是我勸他給我一點面子別亂來,而且我叫了我那些當年美若天仙的穿和服的姊妹們來當他們的情人。
        一如所有的客人外,我也要帶自己的日本建築師老情人森山,還有 我那還沒有妻子的弟弟,你祖父,我也會幫他找一個女人,她會生下你父親和七個兄弟姊妹,然後在長壽街生出來我們這整個短命而充滿缺陷的家族。
        寶島大旅社到底是什麼?是一塊塊那個時代倖存者的碎片所重新拼拼湊湊出來的馬賽克建築拼圖,或是一場場那個破敗的大家族的殘餘者種種殘念般的夢中的逼真現場。或許,那個家族或那個時代都完全消失了,所以必須被描述成倖存者或殘餘者的殘念般的早已完全刻意失憶或刻意洗腦的清除狀態。
        因為,在這個老旅社裡,種種被不斷提起的過去及其燴炙人口的過去感,或是更認真的涉入歷史性和集体記憶的更像陰謀或秘而不宣的秘辛也都已然完全消失。一如在過去這個老旅社仍然殘存的地方竟然動工了,因為種種差錯的動機而重新打理整修的更古怪工事,竟然使得這棟古建築得以用某種更差錯的風貌完全被移轉或插枝地變形般地長出來,就出現到所謂的現在,就像那幻覺般的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所謂的建築。
        那一個夢的時間更早也可能更晚,那是回老家前所住進的一個長壽街末端的老旅館,就在一個秋初還悶熱地有點悶悶不樂的黃昏末端,出奇疲於奔命後疲憊不堪的我剛落腳到這個老木門口,不知為何,我竟然是穿全身父親留給我的不合身西裝在老舊的櫃台跟一個說日語台語混合親切口吻的老內將客氣地說我Check In,老內將跟要刷卡的我說,你媽媽交代櫃台已然付過,我有點納悶,才在那裡想著到底怎麼回事,母親已然去世那麼久了。但是,就聽到入口大廳有幾個老人坐在那裡在聽一個人現場彈鋼琴即興演奏某首日本兒歌改編的曲子,大廳旁的長牆上有整牆的黑白老照片,裱框著許許多多的這棟老建築的過去寫真,當年極為華麗盛大的落成慶典,日本太子蒞臨過的風光,八七水災淹沒大半樓層的災情,第二次世界大戰大空襲的燒夷彈炸垮的塔樓廢墟,後來數十年就完完全全地廢置而長滿荒煙蔓草到甚至榕樹根都從地面馬賽克長出,枝葉繁茂到戳破玻璃花窗??。後來,我也就坐下來在那沙龍的老沙發上發呆了好一會兒,彷彿邊聽音樂邊看著這個滄海桑田的旅館所歷經的種種不可思議地奇幻的故事。
        後來,過了好一陣子,我被帶進到了旅館房間的和室裡,那房間還有另外兩個堂兄弟或遠房親戚的親人,我們正在敘舊,說到很多同輩的小孩已然陸陸續續考上大學,說到長壽街這幾年的演變越來越激烈而離譜,最後還談起一個剛死去的老家族裡小時候看著我們長大的長輩的墳墓蓋得出奇奢侈地華麗。
        那時候,不知為何卻突然有人敲門,竟然出現了一隻扮演著火雞或駝鳥的全身誇張可愛戲服扮相的人進來找我,叫我猜猜她是誰,我說我認不出來,和她一起來的人暗示說她是我情人,但是,我說我沒有情人啊!那個人只是客氣地緩緩鞠了一下躬道歉,但是看得出來她是哭著離開的。我有點意外地吃驚也有點抱怨為什麼在我們正難過著的時候還會有人會如此胡鬧,但是,他們用眼神叫我小心,那在哭的情人可能還躲在牆旁門邊還沒走。
        後來,我去拉旅館房間入口那斑斑駁駁的破舊紙門,想看看那個人是不是離開了,但是,卻在拉老木把手時不小心戳破了紙門的糊了很久很薄弱的和紙。那時候的我很內疚,但是一拉紙洞卻又破更多,也拉不太動,天色變得昏天暗地了起來,彷彿有些什麼被喚回??
        那時候,我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這裡就是那老舊失修多年最近有勉勉強強地用其殘留廢墟的房間重新局部開張的寶島大旅社。
        一如姑婆,一如她那種人生的輝煌或挫敗及其隱喻,一如一個繁殖中歧出的身世所干預的她的一生或我的童年。那一百年前,大部分的人和身世,一如那個老旅館要存活幾乎是不可能,但是,就像奇跡一樣,我想我和她一樣正在瀕臨某種無法描述的龐大而緩慢的改變,最後已然變不正常了,我心裡明白,那是寶島大旅社改變了我,像種必然傷害的可怕的副作用,或甚至就像種詛咒或像種報應。但是,我還蠻喜歡我現在這樣子。
        其實百年來我的家族也不全都是敵人,也不全是故事裡的人,或許,我才是整個家族在這個時代最惡劣的人的範本。但是,彷彿託這個老家族的福,那是一種沒有麻醉地開刀手術那般清醒地面對痛苦,免於這種血肉器官翻騰的痛苦,我好像就只變成了一個好人,所有的好的陰謀都太完美了,但是好像少了什麼,彷彿少了某些童年的碎片,一個沒有發現過的黑洞,一個腦下垂體的時差,一種從未來找來的對靈體的修補,對決另一個現實的始終被干擾但又不能撤退,一如一隻瞳孔破裂的脫毛又脫皮的絨毛玩具熊,一個找不到的放我三歲時流口水又裸露下體老照片的舊相框。那彷彿是種召喚,是叫我再用心去遺忘我的過去一生的夢魘,或許叫我對於懷舊溫馨感人部分的過去再用力點,或叫我心存感恩地想像平行可能發生的災難而對現在自己仍然的倖存多有點誠意。
        那是姑婆的名字,顏麗子,在那袓先牌位拆開裡面有一張極舊的紅紙,毛筆寫的書法字,應該是祖父寫的,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一直到這次,真的要處理牌位,神桌,找到紅紙時,牌位後方的木板上有祖父的手跡,寫著歷代祖先的名字和忌日,姐姐想把這個有父親親筆字跡的木板留作紀念,還有那張上頭寫的姑婆名字的舊紅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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