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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託夢

发布: 2014-2-27 17:37 | 作者: 顏忠賢



        姊說在神明桌裡找到有一些父親當年留下的古董:古玉石雕的很奇很瑰麗的假山、象牙雕的很細很複雜的古船……種種。但是,我說,那些都留給哥哥吧!除了拿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為媽發願而還願所抄寫全本金剛經的已老舊地泛黃的宣紙手卷之外,還有櫃子深處我保存多年原本用當年的汽泛黃老棉紙仔細包著的姑婆的長髮。
        拆祖先牌位是難過的,但是長壽街分出來的姑婆留給我的老神桌最後被敲得支離破碎,讓我更有點無法明說的難過。
        一開始,我正在清理神桌內的東西,找到了好多長壽街的老東西,泛黃的黑白舊照片,媽媽的老擲筊,舊普門品大悲咒經書,外婆留的鹿港舊念珠,甚至,還有那一包極不可能才留下來的姑婆當年過世時剪下的頭髮。
        對於哥打給我的那個電話一直耿耿於懷。「有件事應該讓你知道一下,我並不是要你接手,只是這件事和你也有些關聯?」他說的有點迂迴也有點不安,主要是因為他受洗了,而在台北的房子要搬了,所以祖先牌位要「處理」一下。
        我心裡想著,難道那老風水師真的也感覺到了我也是個乩身,或姑婆當年在我身上留下了什麼業力深重的仙主的因果。
        我老是記得那老風水師說的話,但是,我更想起更多後來發生的另一種更怪異的乩身與仙主般的因果往事。
        那已然是多年後拆牌位的那天,哥哥和姐姐改信教後的教會派人來的那天。
        所有教會的人都很盛重地穿著襯衫和西裝褲,看起來都是極溫和的他們開始唸禱告,也開始了他們傳統拆除偶像的聚會「聖別禮拜」,老教會牧者和弟兄姐妹前往參加祝福唱詩歌敬拜讚美,用神的話語宣告,「基督是我家之主,我和我家必定事奉耶和華。」在禱告聲或唱詩歌聲中,他們要求將所有相關偶像物卸下去除,平安符令,香燭紙錢,佛經書,香爐燭台,供桌供燈,祖先牌位歷代傳承的牌位,要請牧者禱告用油膏抹分別,一切祭祀的用品都要去除,牌位中的"神"字要去除,牧師堅持那老觀音菩薩佛像要直接丟垃圾車或拿去焚化,而且在原來供奉佛像原處掛上聖經經文和十字架 ,教會還用橄欖油請牧師禱告分別為聖抹於門口及房屋四角一如象徵性的宣告這個家已然屬於主耶穌,最後牧師為所有我們的家人祝福,哥哥和他的小兒子,姐姐和我,都呆站在那裡,都有某種奇怪的心情,他們提及求主耶穌寶血遮蓋使偶像權勢離開時,我老是想到那老風水師也提及過雷同的狀態,但是,我始終把眼神停留在那張姑婆留給我的已然壞毀的老古董神桌上,充滿難以明說的餘緒。
        最後哥哥姐姐也跟著他們再唱詩歌祝福,唱耶和華祝福滿滿,禱告宣告後將桌面擦乾淨、打包拆下的東西。傍晚,牧師遠送來「基督是我家之主」木匾,晚上,教會牧長陸續來到家中,牧師以出埃及記20章4至6節,嘹亮的歌聲與堅定有活力的勸勉,這裡已然成為我們家的宣告。末了牧長們一同上廳堂,由哥哥掛上十字架,宣告基督是我家之主,一直到牧長離去。
        但是,之前,我始終擔心的是要開始拆時,那張姑婆留給我們的當年在長壽街她房間裡的底下放水池在我夢中還出現人面魚後代子孫的古董神桌就在那??。
        那神桌上雖然已經清空,開始要拆上面的三四片三寶佛祖像圖,因為有固定住而拔了很久,站在上面拆的時候很驚險,一旁的人說那個拆不掉就不要那麼用力,但是最後是用鐵槌敲才分開,那個人繼續用鐵槌敲打上面的木雕區,上面有暗紅小燈泡,但是一旁有人又說:那個不要敲,會有玻璃和木屑很危險,結果那個人還繼續敲碎,敲完時他一個人站在高處要把上層弄倒,我看不對就過去幫忙,有點怪異的是他一踩到老神桌的桌腳就有一端毀壞斷掉,上層三寶佛祖像放倒之後,他們沒注意到神桌一側有玻璃,就撞成碎屑,後來搬到樓下時,玻璃沒包好還刺到麻布袋外面來,搬動時鐵釘還把樓下的地板刮花。所有的狀態都太混亂了。但是也太令人不安地不安。最後他們還要把家裡所有相關祭拜祖先佛祖的佛器都要處理掉,門上的安神符和裝飾葫蘆和佛寺送的春聯都要拿去處理掉。
        一如,我最擔心的是母親拜了數十年的觀音菩薩老佛像,那是母親過世後多年來留在哥住的地方,當年安神桌安祖先牌位就始終在那裡的最古老的我們家族的見證,卻看到他們或許以為那只是為了作法也想燒掉。雖然牧師說所有相關東西其實應該都要處理掉的,但我說留下只是為了紀念過去,其實內心很不安地懷疑若處理不好不知神明會不會怪罪。
        但是哥哥說,教會有專人會處理。最後我出去幫忙買了一些水果要回來招待他們,但是我回來時才發現已然出事了,一如所有的災難都像意外般地來不及招架,本來說好要留給我的那張古董神桌的側邊竟然被敲得像搗毀的蜂窩,那老神桌被無情地敲碎到古董桌側中國傳統屋檐和西方教堂山牆巴洛克混合地極美麗的奇幻建築縮影已然破滅。我在那敲碎的神明古董桌前,突然想起那曾經嘆息她一直想死又死不了的姑婆,想起她的這百獸古董桌,對她和對我們那長壽街老家族而言,還是就像是一種逃不了的古老詛咒,那最上頭也繁複雕琢著滿幅木刻百獸的古董桌的太神祕,一如長壽街老家閣樓神明廳旁可以看到斜屋簷木架的房間的太華麗,都已然被搗毀到近乎廢棄多年的廢墟,而那木刻雕花的中心最玄奧的盤踞於百獸之間的巨蟒蛇身也已然斷裂地頭尾異位,種種更可怕的狀態仍然無可挽回地發生了,那麼令我不捨地荒謬絕倫地碎裂,一如我想起我夢中像狂歡卻又像暴動中的那整缸的上百條的人面魚的幻滅,那彷彿都是我和姑婆生出半人半獸的亂倫野種在那彷彿洪水氾濫成的河流中的肆虐,但也因為這災難般的意外而已然被完全地撲滅,甚至那老古董桌一如當年寶島太旅社傳誦地那麼地恐怖妖異的動人也都不得不地消逝了,那當年種種穿雕鏤空的近乎炫技的雕工的就這種拆牌位的混亂狀態中變得破爛不堪,也就這樣地被摧枯拉朽地摧毀??
        我的心痛其實更是這百年來家族故事老糾纏心中的那種更不知名的無比恐懼,一如被不同神明不同祖國所曾經既保庇又遺棄的過去,一如不肖子孫的越懷念越忠貞地往回看就越精神錯亂的可怕又可憐,一如長壽街的人生一向如此短命的自詡又自嘲,一如姑婆那些老是失控的蓋寶島大旅社的那時代的那些謠傳般的離奇故事老是那麼地嚇人又那麼地動人。
        一如所有的儀式最後必然出現的荒謬及其玄奧,那崩塌壞毀的姑婆古董神桌送走之後,整個神明廳彷彿就出奇地變空曠變龐大到連說話竟然有回音,從頭到尾看拆牌位儀式的哥哥那好動的小兒子也竟好像有點失落,最後,他也累了,就始終到所有房間的角落去找另外的可以玩又可以躲的死角,不想待在那好不容易才已然平靜下來了一個太空空蕩蕩的鬼地方。他從小一向太好玩地太好動地找我和他在哥哥家到處玩捉迷藏,一向躲在那老古董神桌下的他,一如當年在那老古董神桌下躲姑婆的我,但是,多年以後才在這拆牌位的儀式後突然發現已然沒有地方可躲。
        也因為還老覺得怪怪的,老覺得有什麼消失了又說不出來什麼消失了,就這樣,他那麼小也那麼像小時候的我的身影就一直在那空曠的神明廳無神地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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