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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託夢

发布: 2014-2-27 17:37 | 作者: 顏忠賢



        我一直想死又死不了,大概就是因為這張古怪的百獸床??姑婆老是嘆氣地提起,送我這古董木床的那群當年幫我做寶島大旅社的最高明的鹿港老木工師傅們說:百獸就代表百壽。但是,對我而言,這卻像是一種詛咒啊!
        我始終記得姑婆的那張上頭繁複雕琢著滿幅木刻百獸的古董床,一如那我老是會去找她那在長壽街老家閣樓神明廳旁可以看到極端歪歪斜斜屋簷古檀木架的老房間,太華麗又太神秘,太古老的迷信也太古怪地炫目,有種彷彿太過冒犯地端詳直視眼睛就會瞎了的那般氣勢逼人??
        古董木床的層層檐面與床柱上頭漆滿了開到荼靡般的鎏金漆不明動物肌理那弧形肉身賁張,又充滿種種中西合璧又不中不西風格花鳥蟲獸的栩栩如生,怎麼看都好看但也好古怪,那床身造型為典型的中國傳統床檐的層層疊疊,但是圍欄彎處卻有種種古怪的像西方建築的教堂山牆的西方建築裝飾上頭的造型圖案融彙少許的雕花或巴洛克式的西方元素,但是,最古怪的圖騰般的正中央如眉心處卻出現了一尾扭彎捲身的巨蟒蛇身就盤踞於百獸擁護之間,蛇身鱗紋還漫延到淹沒過那老檐層一如洪水氾濫成的河流,也就像如此淹沒了那整座古董床頭和床洞的深處, 那麼地恐怖妖異 卻又那麼地華麗動人。
        我仍然記得那張古董床是那麼妖異到近乎不可能地破壞規矩地拼湊了太多不能被雕刻在一起的花鳥蟲獸,多年之後的我才知道,那種種太過繁複的不明動物肉身賁張??還出現了太多不可能同時出現的規矩和規格,太多層出不窮的掛落,床檐,圍欄,床頂床底甚至踏步面上頭種種穿雕,圓雕,浮雕,陰刻,鏤空的近乎花腔女高音般炫技雕工的華麗。
        多年之後想起來,這些近乎失格的種種太高難度的破格工法,一如當年她所精心又苦心打造卻又同時壞毀的寶島大旅社,一如那老是失控的當年蓋寶島大旅社的那時代的那些謠傳般的離奇故事那麼地可歌又可泣。
        那古董床身圖案太複雜了,雕刻通體貼金,床體上檐落太多層。床體上檐前後左右均懸有挂落,其中前檐後檐左右檐都有同層的彩檐,也都用最昂貴的泥金、朱砂、石綠、石青、赭石種種顔料著色,那古老的漆色雖然已然褪色,但是仍然那麼地斑駁迷離。
        最上頭的黃金朱砂大漆的漆繪貼飾古怪地富麗堂皇的一整層的掛落卻雕刻著愛情的百隻造型複雜的蝴蝶,還有上百顆弧形修長的絲瓜,正中間出現了金雞既歡笑卻凶險地鬧芙蓉,那種民間最胡鬧的諷刺著又歌頌著的圖像。
        再下一層床檐上卻雕刻百隻鳥擁簇著正中間的鳳凰和牡丹,乍看是百鳥之王和花中之魁的那種榮華富貴,但是仔細看又好像是百鳥圍攻著那隻彎身彎翅膀的鳳凰快哭出來了。
        有一層是福從天降,此床雕刻上檐通體為百隻碩大猙獰一如吸血鬼變身前的人臉蝙蝠,而且空雕和高浮雕地那麼栩栩如生。
        下一層則滿圍全封閉圍欄形制,床體貼金內壁裝飾傳統冰裂紋,正中拼組花瓶及罕見的滿圍空雕裝飾所雕有歲寒三友梅蘭竹,細看卻像是那種委屈在暴冰雪圍伺中的可憐盆栽。
        更下一層是是百隻麒麟送寶,太做作的那麒吐玉書的麒麟所拼湊的四獸之龍頭、魚鱗、馬蹄、鳳尾,雖然那麼美那麼華麗,但卻那麼像是山海經牛凶術最凶狠也最古怪的怪獸,我還記得,小時候我怎麼看麒麟都太像妖怪。
        但是,我更老記得姑婆她這張古怪的古董床前屋中的同樣古怪也刻了百獸的古董桌。桌側也是雕工太繁複的種種月洞門四柱,如意瓣花紋裝飾。也就是那顯赫的整架床上所雕刻的百隻看起來像狂歡卻又像暴動中的一如野獸的瑞獸。而且好奇怪姑婆在古董桌下放養了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頭養了好多熱帶魚,姿態形貌美麗地那麼鮮艷華麗。
        但是,有一回我竟然在夢中夢見了那整缸的魚都變成人面魚,身體是一如金魚般的魚鱗閃閃發光,弧形優美的魚鰭魚尾都翩翩晃動,像是和服的衣裾那麼地華麗,但是臉的五官竟然還都長得像我也像姑婆,而且最奇怪的是口中都満嘴獠牙,像是食人魚般地想跳出來咬噬我。
        我嚇壞了,不知為何在內心最深處,我始終感覺得到那些上百條的人面魚都是我和姑婆在某種古怪的半人半獸的結界狀態中用不知何種法術交歡才生下來的亂倫野種,就在邊餵人肉邊看著牠們的獠牙狂咬的同時,心中卻有種不知名的無比恐懼又無比亢奮。
        那麼多年來,我在那張姑婆古董床的臥榻上聽她說故事,也是充滿了這種無法明說的恐懼與亢奮。她彷彿和我們那個老家族完全沒有關係,她老是說你姑姑媽媽所熱衷搶看的那些楊麗花歌仔戲裡演的薛仁貴征東,穆桂英掛帥,七俠五義,施公案彭公案,都是亂演的,書上根本不是那麼寫,她有時候心情好還會用台語念一兩段線裝的原本小說給我聽。
        但是我仍然記得她最喜歡樊梨花移山倒海的小說橋段,尤其是痛宰二路元帥薛丁山那故事,常常邊念邊笑,她說在夢中教她法術的那仙姑師傅也就是驪山老母。
        那些撒豆成兵或通鳥獸語的法術她也從小就學會了,還有那些法器一如銖仙劍、打神鞭、混天棋盤、分身雲符及乾坤圈種種寶物驪山老母也有傳給她,但是,姑婆說,後來她老了,沒有力氣呼風喚雨到移山倒海了,不然八七水災不會那麼慘,她可以拯救長壽街的所有被淹死的人的。那時候還那麼小的我始終沒懷疑過她說的那些話,一如那麼多年以來每回小時候的我去聽她說故事,說到最後,她老是會跟我說,你的命不好,但你卻不可能反抗你的命,或許,那只是她跟自己說的,她跟了一個日本人私奔去日本的叛逃,就一如樊梨花的那種命,在那種時代叛了家又叛了國,只因為她的某種太頑強又太不安份的命。
        一如樊梨花自幼隨驪山老母習藝道法高強卻依了她的命而開關降唐,叛了父親樊洪兄長樊龍樊虎所鎮守的西涼國寒江關,殺了自己指腹為婚的原來西涼國猛將楊藩,還下嫁給敵軍大唐國那手下敗將的沒用薛丁山。
        她老問我,我是不是應該要告訴你,不斷地提醒你,你只是一隻小動物,不要想做人。
        她怎麼相信那麼小的我,一如有個和尚告訴他愚蠢小和尚,老貴族始終告誡他的奴鈍笨僕人。
        其實有時候人很慈悲有時候又很邪門的姑婆一向都出名難纏,但長大以後的我才慢慢地回想起或許她當年內心是充滿矛盾和悔恨,一如她那仙姑師傅百般囑咐地告訴她的傳人那一個像樊梨花這種古老的寓言,然後教她如何逃入她的命。
        但是小時候的我仍然還是只喜歡聽她說的怪故事,吃她做的怪料理,所有的菜都聞起來好怪,又香又甜,永遠不辣但我吃起來卻老是流眼淚,她常幫人收驚偶爾幫人解夢或用更古怪的方式託夢,在夢中她還會救人還會收妖,打小人或壞人。
        但是我還太小了分不清夢和現實,分不清夢裡好人和壞人的差別,一如在夢中的我有一回被綁到不能動,但完全可以感覺到痛,被打腎上腺素不會昏迷,但卻知道完全無助的絶望,風景太可怕了,因為我真的在夢中親眼看過我像一隻動物被可憐地虐殺,看那個女屠夫把我被切成二三十塊,切下四肢手腳,放到屠宰工廠和廢棄場,她在她的肉店牆上還掛著她的怪興趣所做的最高難度的機械動力飛行器模型,我太害怕那一個看起來已然瘋狂了的亂髮女屠夫。她是無心的,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這只是一部被假裝是真的地恐怖片,因為那個女屠夫還幫我手淫到勃起射出精液後還邊舔手指邊剁我的陰莖時開心地唱起一首日本民謠般的兒歌,「迷路的盲目小鳥快回家,千萬別跟陌生人說話,我討厭你,因為我眼睛完全看不到!」她把我分屍然後把碎屍塊分別賣給好多來老巿場肉攤買菜的人回家做菜,還把內臟倒掉棄置到老市場尾最深的陰溝裡。女屠夫老是邊下刀邊對被剁但還是邊勃起的我說,你以為你躲得了嗎?後來我醒來才發現夢裡的那個把我當動物宰殺的女屠夫就是我姑婆。一如小時候,我老聽老家族的人指斥姑婆是妖女,人們無法阻止她,因為她要你死你就一定會死,一如所有故事的開始,所有人和獸在變身前彼此的懷疑和打量,或許,一如我也從來就沒有從獸變成人,一如或許我從小就沒遇過姑婆,那麼這個恐怖的夢,一如寶島大旅社這個恐怖的故事,或許就完全不會發生。
        姑婆最後答應帶我去玩,因為我幫她燒掉她在老家裡所有老東西,彷彿她一生有過的回憶的那些書法極美的寫著日文漢字的信,太多舊書,華麗的老和服,還有好多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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