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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草(下)

发布: 2014-2-13 15:56 | 作者: 刘山之



        报壶
        
        这天早上,媛媛病了,直叫着头疼肚子痛,小腹也确稍稍有些鼓胀。
        媛媛自来在城市长大,十七岁了,虽然已有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可在这陌生的农村遭受这样的新状况,难免显得十分稚嫩,更像一个小孩子,娇生惯养的小孩子,而这种娇惯不单是父疼娘爱的那样一种娇惯,还有一些城市孩子的小性情、小脾气,少了一些忍耐,多了几分焦躁,多了一份埋怨。
        焕儿和奶奶都知道这样的病症在这里实在再平常不过了,这里的山民,早在几百年前,似乎就早已承传了一些绝妙手艺,完全不必要去看医生,更不必要去惊动现在的医院。
        媛媛躺在床上,一心的焦躁:
        “焕焕快去乡上找王叔去区上给爸爸打电话,要他赶紧来接我,顺便给我带些感冒药回来。难受死了,头疼的要炸。”
        “姐姐,你这不是感冒,一点也不发烧,鼻子嗓子也都不难受,只是惊着了,撞着了。”
        “等我发烧了就晚了,还让我死在这里埋在这里不成!”
        “媛媛别恼,焕焕说得对,是撞着鬼神了。在这里土生的孩儿自小常常这样,我们有法儿,晚上就见好,到明天保准比之前还活跳。”奶奶也帮着从旁安慰。
        “我不管啥神啊鬼啊的,我要回我要回!我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媛媛一边埋怨,一边气急败坏地去掀蚊帐、火急火燎地就要起身,却无奈头疼厉害,起猛了头晕,只好又躺下,将脚跟在床铺上一阵乱弹,敲得床铺嘭嘭响。一阵撒气之后,便闭上眼睛再不言语了。
        奶奶并不搭言,焕儿也兀自立在床前脚地。奶奶轻轻地碰了碰焕儿的胳膊肘,焕儿上前帮着重新操好蚊帐,祖孙两走出来到堂屋。
        “焕焕别往心里去,先由着她,过一会儿就好。”奶奶说。
        “煮鸡蛋,报个壶吧奶奶。”缓缓道。
        “我帮焕焕忙。”
        “不用了奶奶,我一个人行。”
        “哦,呵呵,这是焕焕学成出师第一桩生意,我这个做师傅的得从旁监督。看看我的小徒弟是不是真的学成过关了,能不能撑门立户,我可害怕徒弟手艺不过关,在神仙鬼怪面前砸了我的招牌,让他们笑话,使我日后没脸见他们。”奶奶道。
        “哈哈,那看来我得有意砸了奶奶的招牌,让奶奶永远都不过去那边见他们。”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哪有万年的江山,那个能长生不老?奶奶会老,焕焕也会老。”
        “那奶也得再多陪焕焕几十年!”
        “才不要,我得赶紧过去,争取在焕焕嫁人生养时候,转世投胎到焕焕这里,让焕焕做我的妈妈。”
        “哈哈,那到时候我还叫奶奶‘奶奶’,可奶奶却得叫我‘妈妈’!哈哈。”
        “到我来世投胎,这一世的关系就不算数了,临来时,要喝那个孟婆汤,焕焕再把我生出来,就什么都忘记了,到时候,焕焕要把我教给你的这些,再原原本本教给我。”
        “哦,那我可得认真教,奶可要认真学,可别贪耍偷懒儿不认真,到时候又砸了我的招牌,让我也不好意思下世去见那一处的神仙鬼怪。”
        “认真学,认真学,贪耍了,你好打我!”老妇一脸故作的严肃,装作正儿八经表决心的样子。
        “哈哈,不打不打,从小奶奶都没有打过我,奶奶转世投胎我这里,我也不打,哈哈。”
        言语间,焕儿已从神龛上取下香、火纸还有黄表。在灶屋,祖孙两一边说话,一边操作。奶奶坐在灶门前添柴烧灶,焕焕则在小锅舀水煮鸡蛋,在中锅给姐姐报壶,一切动作都十分娴熟老练。
        焕儿往中锅里注了半瓢凉水,又将一个搪瓷茶缸儿覆扣在锅水中,将那火纸张张对叠成正方形,上下交错如菱花叠负搪瓷缸儿底指示出八个方向。之后,又将黄表于灶背后跪地焚化,一边焚表一边点香,一边空中念念有词。焚表毕,起身将燃香插在灶头。这才一一点燃搪瓷缸儿底上火纸的八个尖角,眼看着火纸渐渐燃尽。
        少时,看见反覆的搪瓷茶缸儿正东方向冒出气泡,搪瓷茶缸儿也一下下磕着铁锅,似乎往正东方向移动。奶奶也闻声起立,静静地观看,祖孙两人同是那样庄重、专注,一脸的虔诚与宁静。突然,又见那西南方向冒出气泡,搪瓷缸儿又开始朝西南方向走去。灶头香烟如柱,直上屋顶,覆在屋面的的石板,连同担负石板的椽子,都被年久的油烟熏得黑乎乎,四面屋墙,自下而上黑色也逐渐浓重深沉。这周遭环境也使得这整个仪式越发显得十分凝重而庄严。眼看着火纸烧完,瓷缸儿再也不动了,焕焕道:
        “东面是爷爷,西南面是土地公。”
        “嗯。”奶奶轻轻复了一声,又坐了下去。
        
        许愿
        
        奶奶坐下来,还往那煮蛋的小锅灶洞里添了把柴草,灶火立马从灶洞口伸出红黄的火舌,灶火也将奶奶的脸烤照的通红:
        “看来爷爷也和焕焕一样,稀罕姐姐回来,也忙不迭地给姐姐说话了。”
        “那土地公公也一定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城里姑娘,才这样稀罕她,姐姐的福气可真不小啊,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哈哈。”
        “焕焕福气才大呢,爷爷都去了四年了,还给姐姐说话,就是还没有转世投胎呢,也是在等焕焕呢。因为知道焕焕福气大,等着投在焕焕跟前,才好享福呢。”
        “不会,爷爷这回给姐姐说话,许是催促姐姐快些结婚,爷爷是要投生到姐姐那里呢。”
        “我看不是,投到城里,他才住不惯,他的性子我再知道不过了。”老妇笑了笑又说,“要是我跟爷爷夙缘真的没尽,就一对孪生,都投到焕焕怀里。我还时常梦见爷爷梦里催我,快些过去搭伴儿,说衣服挂破了没人补,我便说,下辈子转世要我做男儿身,他做女儿身,要他给我缝补浆洗。”
        “哈哈,投了胎,爷爷奶奶说不定做一对兄弟呢。”
        “那我说个故事焕焕记着,将来等我们转世了,可要一字不漏地说给我们呦。”
        “好啊好啊,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了。”
        说是以前有个不孝子,只和妈妈相依为命,只因家里贫穷,妈妈不能为他娶妻,他便埋怨在心,并时常形诸言行。
        儿子下地干活妈妈要给他送茶送饭,见他干活十分辛苦卖力,又因为不能为他娶妇,心有亏欠,便可着法儿给儿子做好吃好喝,可儿子还是十分不如心意,送早了,说是耽误工夫了,送迟了,说是饿坏他了;送凉了,骂一顿,送烫了,打一顿,妈妈回回送饭,总也免不了一顿埋怨打骂。
        这一日晌午,儿子靠在地边树荫下歇凉,偶有山风吹过,颇为惬意,不知不觉睡着了。做梦梦见有一个黑脸突眼大汉子,一脸凶相,迎面走来,薅住他的脖子,儿子感觉自己如同一件单薄衣衫被轻轻提起,就一直往下堕落,四下一片漆黑,耳边呼呼蹿风,只觉得脊骨渗凉,汗毛森森直竖,心底慌张,脑里空白,全然不知心手,还在一直往下坠,死活不能到底,他心惊肉跳,被薅住的脖子还喘不上气,渐渐觉得天灵陡生黑暗,并开始慢慢压下全身,似乎马上就要气绝断命了。
        却被一下子摔到一个大坑里,好一阵咳嗽不断,粗喘如牛,这才慢慢恢复神智,只觉得身下手底全是啥肉滚滚的东西,用手抓起一看,一只毒蛇正海张大嘴,呲牙在外,闪吐信子,眼看扑面咬来,他赶紧甩扔出去,却看见眼下都是一样的蛇,惊慌失措间,他手脚并用臀行躲退,却发现他就坐在蛇堆上,无可逃避。他感觉到有数不清条毒蛇在纠缠他,缠住脖子缠住腰,缠住胳膊缠住腿,他能听见浑身骨头声声脆碎,骨茬反刺身肉,疼痛钻心,痛不欲生,几乎晕厥。又眼见数只恶狗,狂扑过来,于他面门一口口咬下耳朵鼻子嘴,就在他面前咀嚼有声,鲜血滋溅。这时候他听见有人问他:“这是十八层地狱,还打妈妈不?”他正要告饶,却觉到一股凉水从脑门泼下,惊得他一个激灵。
        猛醒过来,树上鸟鸣恍似洪钟,原来有一只知了从他头顶上飞过,给他尿了一头,把他惊醒,也惊飞了爬贴在他脸上的一只苍蝇,他浑身都是冷汗。
        这天中午,妈妈又来送饭,他老远看见妈妈,就飞跑过去迎接,可妈妈还以为又要来打她了,就在地边那棵树上碰死了。
        儿子后悔莫及,哭悔着把妈妈葬了,又把那棵树砍了,雕了一个妈妈的木头像。之后,早晚焚香叩拜,每次做饭,都先舀一碗上供给妈妈的木头像。
        热天晒粮时节,儿子晒粮在场,又得上坡下地营务,鸡雀时来害粮,苦于无人照看,儿子就把妈妈的木头像抱出放在阴凉下,叩求妈妈帮忙看防鸡雀。
        可他刚刚走到地里,只见天上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暴雨了,只好立即折返,回去儿子便抢先把妈妈的木头像抱回家里,叩拜安顿妈妈完毕,这才出来抢收粮食,却看见天上艳阳朗照,不见丁点乌云,晴好如初,儿子只好又把妈妈像抱出,一样叩求,可刚到地里,乌云又起,儿子只好回身,还是抢先抱回妈妈,连续三天,每天三回反复这样,儿子次次回来,都是先抱妈妈。
        原来是老天爷在考验他的孝心,见他真心悔改,就再也没有惩罚他了,不几年他就娶了个贤惠媳妇,还得了白胖儿子。
        老妇一边说故事,还不时往灶里添一把柴草。焕焕一边听着,一边不忘忙着手上的事,把中锅报壶的水舀出,抹洗缸儿锅,又把灶背纸灰帚扫清除,只是奶奶故事说到紧张处,便生生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噤若寒蝉,一脸的惊吓,仿佛耳闻都是自己亲见亲历,待到结局和缓处,也微微笑意,又重新启动起来,洗缸儿抹锅,盖锅扫地,放个盆子在灶头,往里面添了两瓢冷水,一切都是那样娴熟自然,俨然一位操持家务日久的小主妇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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