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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草(下)

发布: 2014-2-13 15:56 | 作者: 刘山之



        变迁
        
        对外说起,山子是一对兄妹,可其实不然。
        山子妈妈只亲生了山子一人,山子妹妹是抱养的,而这其中还有个不为人知的隐情。
        在旧社会,大多重男轻女,大多数家里都是男多女少,所以有女不愁嫁,有儿常愁娶。而在僻远山区,劳动量更大,所获却少,故而更加是男多女少。穷家山民,因为河川土地资源有限,再者战火匪患,不得不迁往深山,但又因为居住深山,即便有子,也确实难以娶养,故而居山穷家有了儿子之后,常常去那些生女不能养活的人家,抱养一个女婴,做童养媳养大,日后成礼延嗣。
        到了解放后,虽然社会改变,政府明令不准童养媳,讲究婚姻自主、婚姻自由,而且集体活动和劳作的机会增多,不再是一家只守一面山,不再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男女青年交接的机会也多了,的确可以婚姻自由了。但是居山穷家有子愁娶的状况并不能彻底解决。因为社会风气好转,不再常有盗匪战祸,且生产力提高,河川能够养活更多的人,人们便不再愿意躲进深山,过樵采狩猎的苦日子,乐得集聚宽阔河川,享受新时代新生活,更少再有年轻姑娘为避战匪嫁往深山或者还守在深山。
        深山居民们还不得不沿用成例,只是巧换说法,左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事。再抱回养女来,也不做童养媳叫法,只做女儿将养,让孩子以兄妹相称,也并不说破是抱养之事,只当亲生女儿养着。
        待到子女懂事成立,如果儿子可以从别家娶到姑娘做媳妇,便将养女作亲女出嫁,始终不说破身世,始终以兄妹相称待。可是如果万一儿子实在无法迎娶,便将养女身份说破,让假兄妹成为真夫妇。
        深山居民,见闻既寡,并无许多新思想,去追什么婚姻自主、恋爱自由。长居深山,经见外人又不多,没有许多复杂心思,却也难得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既有数十年兄妹之情做前提,生活相处起来,却也比其他更加和睦,反而比所谓媒妁婚姻、自由恋爱婚姻少了许多感情磨合的磕磕绊绊。
        在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生活,本就劳累辛苦异常,常常以衣食为隐忧,在共同面对担当的苦难面前,也顾不及那些多余,只是相互体贴扶持着日子过活。以城里人文明观念看去,不免或者愤懑或者叹息,能够写出人伦啊、爱情啊、生命啊,样样种种的长篇大论花样文章,但山里人只是紧紧巴巴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最多是刚开始从兄妹初变夫妻,有些别扭,但是天长日久,苦难和习惯能将一切疙疙瘩瘩磨平。
        山子父母抱养小妹也是这样的想法。可其中偏偏又出现了一些新情况,让山子妈妈有些作难。
        起初,山子妈妈已经从别处抱来小妹三个月了。却听说老医生门口星夜被人送来一个弃婴,送来时身上揣着生辰八字,是已经半岁了,老医生夫妇便将这天降孤女唤作“焕焕”抚养着。
        这杨箭沟本只有这两户人家,焕焕和山子从小做玩伴一起长大,耳鬓厮磨,可谓青梅竹马。加之焕焕确实聪明勤快,山子妈妈便是十分怜悯更加十分喜爱,便视作准儿媳,和山子并妹妹一样看待,凡衣服鞋袜,有山子妹妹的,定也有焕焕的。如果说焕焕自小长大,除了爷爷奶奶抚爱之外,还曾多少获得一些母爱的话,却是得自这位婶婶,而并不是城市里的那位生身母亲。果真远亲不如近邻,山子爸妈也常常帮着老医生夫妇种地营务,对待焕焕和老夫妻远胜那城市的女儿女婿,十分亲近和睦,两家亲如一家。老夫妇十分感激,也乐得消受,打算等将来双双老去,便将这所有田产房产做酬。山子妈妈便想着永不说破小妹身世,将来长成只做亲生女儿出嫁。
        本以为一切都能如愿成就,谁料想,四年前又出了意外。
        四年前的夏天老医生下世,在城里的女儿女婿回来奔丧,执意要把焕儿和老妇接到城中居住,以便照顾老人,方便焕焕上学,便将这山里一切安顿,做永诀之想。
        不想两个月后,焕焕并奶奶又重新回来。风闻听说是,焕焕和媛媛长得过分相像,被媛媛爸爸王天赐的政敌以为口实,举报天赐超生,按政府要求要革除公职。天赐无奈,只得还将祖孙重新送回,并上下左右不少打点,才算勉强平息风波,保住前程。
        虽是风闻,无法确实,但天赐如此心虚,实在不能不让人生疑。这一新情况,也迫使山子妈妈不得不重新盘算山子终身。心想,如果焕焕真是天赐亲生,不管住在山里多久,到底都是落难公主,不可能在这山里长久,迟早是要回城还朝的,最迟不过等到连这剩余的一个老人也下世,这样一来,山子与焕焕便无缘未来。故而,就又揣摩着将心思移到山子小妹身上。
        虽然,山子妈妈已经暗换心意,但这个深谋远虑的妇人似乎在做两手准备。一方面亲待焕焕却依旧如往时,一来焕焕实在贤淑可人,聪明活泼,可亲可爱,究竟是不是真的落难公主,并不定准,如此好姑娘,实在是深契她心,不忍割舍;二来,年长日久,对焕焕关爱有加,心意虽另,但是到底情深已久,亲如母女,感情难割难舍;三来,焕焕慢慢长大,感念婶婶重恩,更是奉之如亲母,敬孝她小意贴切处,往往胜过山子并小妹;故而两人相安相亲如初。焕焕并不察觉婶婶心意稍变,事实上,焕焕并不知道婶婶心底的这么些打算和隐忧,只是单纯地与婶婶相亲相爱。
        更让山子妈妈担心的倒是憨直如牛的山子,他全然不能体贴妈妈的心意,不知道妈妈正为他忧心如煎,依旧如初地野鹿健獐般出入山林。
        斗转星移,一年年草木枯荣,山子兄妹并焕焕在一天天长大,焕焕并小妹眼见着发育身体,已然通了人事,山子也开始变声,都不再是当年孩童了。可山子似乎并未留意这些,依旧不懂男女应当分别。
        山子妈妈眼瞅着自己的傻小子已经开始糊里糊涂地暗转情愫,已然把当初的玩伴之情,开始向男女之情过渡了,可他自己还全然无辜,浑然不知。倘若焕焕真是天赐亲生,迟早落难公主还朝,真不敢想憨直如牛的山子会如何是好。难为妈妈又无法对他说破说透,他那样憨直,自然不知以后该如何自处,肯定见于形容。
        所以,另一方面,山子妈妈无奈只好先对小妹单方面说破,想让妹妹慢慢笼回一些那憨汉的心思。小妹虽然经妈妈一点就悟,正值处子春心,很快就转换了心意,全然和母亲一条战线,以亲妹妹的身份,怀着情哥哥的心思,可却对那憨头憨脑,全然不着意体察母女心意的哥哥无可奈何。
        因此上,山子,焕焕,小妹,这三个从小一起长的玩伴之间,已经出现了微妙的心思变化。
        山子妈妈如今亲眼所见媛媛和焕焕如此相像,明眼人一眼便知,肯定是天赐一心想生儿子,却无奈国家计划生育,才弄出这天降孤女的瞒天过海计。当初因为只是风闻,多少还存着一点奢念,并未对山子说破,也并未十分阻挠山子爱焕之情,只是单方面对小妹说破,做好两手准备。如今眼见,确定无疑,越发觉得焕焕难是久留之人,山子妈妈在心里盘算,也许是时候找机会对那傻小子全部说破了,不然到时候痴根深扎就真的难了。
        
        出恭
        
        焕儿正在给猪喂食。
        “焕焕,我想上厕所。”媛媛说。
        焕焕就站在猪圈边指给她看:
        “羊圈旁边的稻草屋就是。”
        媛媛走过去,看见一小排矮房,贴着正房山墙的一小间屋子关着门,接着是羊圈,可以看见羊把嘴从木格子圈门缝伸出来,羊胡子搭在外面,见人来了,咩咩直叫。
        接着羊圈是一间稻草覆的矮房,推门进去看,是个旱厕。媛媛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这种旱厕,下面是个差不多床席大的粪坑,粪坑上横担着树杠子,树杠子上支着石板,留有屙粪孔,望下去,下面黑乎乎的,似乎深不见底,看着横木担着石板,似乎颤颤危危的,媛媛不敢走上去。
        又退出来问:
        “这是厕所吗?好瘆得慌!”
        “咋瘆得慌了?”缓缓走过来看,“不就是这样儿吗?”
        “会不会掉下去啊?我看着不保险啊,万一木头断了,石板裂了,就……”
        “哈哈,不会不会,姐姐放心,再上去十个姐姐也断不了、裂不了。”然后又道,“就是断了裂了,姐姐掉下去了,我再拉姐姐上来,一点不深。”
        “掉下去都脏成啥了臭成啥了,还活不活啊!”
        “哈哈,这算啥脏,‘没有大粪臭,那来五谷香’,奶奶说,‘吃的屎,屙的屎,离了屎,是个死’,‘庄稼不长,全靠粪养’,庄稼不都是从这大粪里长出来的吗?”
        “哎呀,别说了,好恶心。”
        “这有啥恶心的。”焕焕接着说,“用大粪种的庄稼才是最干净的,听说中央首长专要吃这大粪种的庄稼,才不要化肥农药种的呢。”
        “好吧好吧,就你知识多,条条都在理。”刚要挪脚上去,又缩回来问,“不会真的断了吧?”
        “断不了,不信你看。”焕焕径直走上去跳了两跳,说,“你看,没事吧?结实着呢。”又道,“来姐姐,我拉你上来。”
        媛媛扶着焕焕,脚黏着石板,一试一挪地上去,好容易双腿分立两岸。
        “那姐姐慢慢消受,我放鸡鸭去了。”
        媛媛慢慢蹲下来,稍时听见咯咯嘎嘎一片响,还有一连串鸡鸭振翅扑扑的声音,甚至看见一只大黄公鸡从厕所高窗上一闪而过。稍时,又听见焕焕叫鸡的声音:
        “咕咕,咕咕,咕咕咕……”
        继而听见焕焕将粮食一把一把洒在场里,各处鸡纷纷争相咯咯叫着奔去竟食。
        “焕焕,快来啊!”媛媛又在叫。
        “咋了姐姐,好了?还是没有手纸?”
        “不是不是,好紧张,尿不出来。”
        “那起来,地里尿去。”
        “动不了了,我看见下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的,老想着会掉下去,这会儿腿也麻了,动不了了。”
        “哈哈,真会有人把自己吓傻的,姐姐就是,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焕焕一边说一边抢步上去就兜住姐姐双胁窝把姐姐提扶起来。
        好容易拉姐姐挪回那岸一只脚,这才敢提起裤子搀着焕焕往下走。
        “那哪里上厕所啊?”
        “那,前面包谷地。”
        “不会有人看见吧?”
        “这里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来一个人,来了也有苞谷地挡着看不见,再说了,姐姐也不是在那里光着屁股蹲一天,哪能那么巧就赶上了。”
        媛媛走进包谷林里去,初蹲下来也还是有些拘束难安,毕竟是第一次如此大胆地暴露在野外。可待到一泡宿尿嗞嗞溢出,如泉下注不觉下身顿爽。张目四望,见远山绿树,密密层层,加之山静日耀,微风起时,树影微摇,玉米地里,绿叶翼翼,自觉裆下微微也过凉风,全然一派野趣,竟一下子催动了少女心底从未被动摇觉察、隐藏至深几不自知的野性,裸蹲于此寂静山树间,竟不觉大快己意。
        “焕焕来啊!”
        “还尿不出来啊?再尿不出来了就只能憋回市里去尿了。”焕焕一边答言一边走过来。
        “哎呀,不是。”媛媛顿了顿又道,“我开始只想尿来着,没想到……哎,要手纸。”
        “哈哈,这种自然的解手方式,看样子姐姐也大畅下怀啊。”
        “在我的背包里有卫生纸,给我拿些。”
        “不用,撕片包谷叶子就行。”说时焕焕已经进屋去了。
        焕焕再来时却扛着一把铁锨,把纸递给姐姐,就站在旁边等着。
        “你这是要干什么?不至于我在地里上个厕所,就要把我活埋在这里吧?”
        “哈哈,还能干什么?毁屎灭迹呗,还能等着毛主席下乡来视察啊?”
        媛媛先出来,走到稻场又转身问:
        “哪里洗手啊?”
        “那么一涧水,还不够姐姐洗手吗?”
        媛媛下台阶走到涧边,见潭里一群白鸭,有鸭剔毛,有鸭眯睡,悠闲其中。游鱼可数,几与潭底油石不相辨。
        媛媛洗完手后又拾级上场,只见依崖成空场,崖有豁缺处,又砌石补齐,场崖高不过两米,依崖根是一条小路,逆着涧流往深山里去。正门口崖凹处砌成石阶,沿阶可以登场入室,青苔如茵,遍生场崖石阶,清晨那位赶集妇人,就是站在这里看见媛媛背影,误以为是焕焕。
        右手望去,看见一圈方形竹篱,临场崖一边竹篱外是一排栀子树,白色栀子花正开;接场一段竹篱依根是一行牡丹,绿叶如掌,果种已然坚实饱满;篱笆转角处架着一个竹筛,里面铺开晒着尚未全干的红色五味子;篱笆内种的是蔬菜,豆架瓜架,藤蔓相缠,豆角、黄瓜、丝瓜、佛手瓜,吊垂叶间,繁花正盛,蜂蝶飞转花间,葱、蒜、苜蓿、香菜,并各种时蔬,密密匝匝一园。篱笆再右,远远可见一串稻田延伸东去。
        左边接场就是猪圈,再左全是旱地,种着玉米,还有各种异卉,开花不一,五彩缤纷,像是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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