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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草(下)

发布: 2014-2-13 15:56 | 作者: 刘山之



        躲雨
        
        回到门前,羊群先推推挤挤地上了台阶,斜穿过稻场,径直往羊圈奔去。接着是媛媛穿蓑戴笠拄着竹杖上来,最后是焕焕背着挎篮。焕焕随羊去圈,媛媛则走到屋檐下,开始解下斗笠,见屋里坐着四个人。
        “王叔!你咋在这儿?”媛媛颇为诧异,原来其中一个人她认识。
        那工程师正坐在堂屋和另外几个人说话,听见叫,却似乎并不认识,只是一脸狐疑地望着媛媛。
        “哎呀!王叔!是我!我是王媛啊!”媛媛一边说,一边将解下的斗笠靠在门墩上,走进屋里。屋里另外三个人也望着她。
        “啊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原来是媛媛。”
        “你咋在这儿啊王叔?”
        “这不,你爸推荐我做了这个工程的总工,我来这里考察测绘啊,偏巧遇上天要暴雨,往回赶不及,来这里躲雨。”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媛媛道。
        “媛媛,你这身打扮,我可是真的认不出你来了。”
        “哈哈,我这身打扮新鲜吧?”说时,开始解蓑衣带子。
        “烟蓑雨笠,竹杖芒鞋,像是古书上说的云游神仙。”工程师说。
        焕焕将挎篮放在屋檐下房阶上,却搭眼看见一屋子生人。
        细寻一遍,只有运生熟识,工程师因为曾经带过口信,见过一面,另外两个不认识。
        “哦,焕焕,这是王叔,工程师,是大学老师,爸爸推荐来做总工,是来测绘的。”
        “哈哈,我们都见过了表姐,就是这个叔带信让我接你。”焕焕一边说一边取下草帽,解下护身防雨的塑料油纸。
        工程师又一一介绍了两个副手,都是他的研究生。见那两人椅子腿跟前,一个靠着个硬质夹子,像是乡上会计田间记账用夹账本子用的,但是大了很多,一个靠着一个墨色菜盘子大小的东西,约莫两寸厚。
        “焕焕,我就不用介绍了吧?我不是测绘的,我是个扛仪器拉卷尺干粗活的。”运生道。只见他的背后靠着一个尖脚三只腿的黄色东西,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白色大标尺,上面有均匀的黑红两色界格,椅腿边还有一个黑色的大包。
        “哈哈,‘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今生蛮王背大山,来世皇廷点状元’,人都是累一世,歇一世,叔这辈子下苦干粗活,来世就该点状元做大官享轻省了。”焕焕一边扭头对运生说话,一边又在姐姐背后,帮姐姐接下蓑衣挂在墙桩上。
        焕焕一段妙语引得大家一阵欢笑。
        “表姐,你陪叔们说话,我去灶里帮奶奶。”说时已经退入灶房。
        果然,奶奶已在灶里烧甜茶蛋了。
        “鸡蛋都快好了,焕焕给下糖下醪糟吧。”老妇坐在灶门口,一边往灶洞添柴,一边说。
        祖孙两听见堂屋话语声依稀可闻。
        “王叔,这路是咋规划的啊?”
        “哦,东山那边已经规划修路把天柱山、月亮洞连了起来,只要把这边夹石峡临车路的地方炸开,游人从峡口下车,就直接沿着夹石峡下到这杨箭沟,看这一路奇异景色,然后再出杨箭沟坐车回去,将来西边公路就修到杨箭沟口。”
        “哈哈,要是路修通了,就能年年暑假都来了。”
        “到时候路通了,四五个小时就能下来,方便很呢。”工程师又说,“这工程能顺利批复立项,你爸爸功劳可不小,先前给省上报了好几年材料,省上都一直犹豫推诿着,直到今年年初,你爸爸直接给国家报纸写报道,提出开发山区旅游经济的新思路,把路修通,让山外人回来旅游消费,再把山里的上好天然药材都运出去卖大价钱。这报道让中央领导看见了,说好,这省上才下了决心。”
        “哈哈,他就会写文章,别的啥也不会。”
        “那可不,会写文章才了不得呢,毛主席一辈子没有打过枪,就靠写文章,笔杆子指挥枪杆子,这才得了天下。”
        说话间,焕焕祖孙已稳步端出四碗甜茶蛋来,包谷糁子醪糟茶,每碗四个荷包蛋。
        “太多了,吃不了这么多,分着你们也吃吧婶子。”工程师道,两个副手唯唯。
        运生已起身谢接了碗筷吃将起来,只见递碗易手时碗有摇晃,那装的满满的茶碗几乎摇溢出来,运生掇着碗便脆溜溜喝了一口,生怕泼洒了,见三位城里人还在推让,便道:
        “四个蛋是四季发财,你们谁想少发几个季的财,就少吃几个蛋,我们不勉强。”
        “哈哈,叔说得好,说得对,这就是我们这里的讲究,‘见哪样庙,烧哪样香,见哪样佛,磕哪样头’,这叫入乡随俗,要是不情愿啊,那就是嫌我们款待不周。”
        “媛媛你这表妹好一张利嘴啊!”工程师说。
        “她嘴里的顺口溜啊,怕是听上十年,都听不见重复的。”
        渐渐地,黑云又重新压下,屋里人如黑影,几不辨容貌,只听见雨声渐渐近紧,暴雨复作,见屋檐雨线粗如手指,稻场顷刻积水如滚锅,随山风一层层暴雨哗啦一阵泼洒,地面应声即起无数水泡,水泡明灭,如煎如沸,刚起水泡尚不及破灭,就已被推挤入场上积流,涌下石阶,汇涧而去。
        急雨中,南山黑如洗,近处草树,淋漓如颤,暴雨酣畅,令观者也不觉酣畅心意,心中倍起激情。
        “这不会下到天黑吧?”工程师问。
        “不会,刚一阵雨,云走南,刮东风,所以还有一场,这回黑云往北退了,‘天上运走北,回家不摸黑’,马上就要晴了。”运生道。
        “下到天黑才好呢,下到天黑就都歇在这里。可惜‘天上云走北,老天不留客’。”焕焕道。(方言里,客字韵母如“北”“黑”,故押韵。)
        “城里下雨,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畅快的。”工程师说。
        “到处都是房,下这样大的,也看不见这样的天,听不见这样的响,看不见这样的景,所以觉得不够味道。”
        “哈哈,媛媛也跟你爸一样,出口成章了!”
        “或许有点遗传吧。”
        “来这两回,见这涧里游鱼可真好,绝对自然新鲜,在这样景色中长的鱼,怕比其他地方的都味道更好。”工程师说。
        “这值什么,王叔想吃,尽管来,等路修通了,天天想吃天天来,要多少钓多少,要多少逮多少,尽挑大的,小的还不给呢。”焕焕道。
        “哦?那为什么啊?”
        “因为得留着小的长大啊,大小都给了,二回来这涧里就只剩石头了。”运生解释道。
        
        天赐
        
        焕儿的父亲王天赐,也是个转业军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从一个大山深处的穷农之子,一步步努力到市府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
        从“天赐”这个名字就不难看出,这个穷农家庭对这个孩子的珍视程度。到天赐降生,他的祖辈已经是四代单传,而且他的前面已经有四个女孩子在等着他开口叫姐姐了。
        其实一开始天赐的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是“天给”,而当他自己把名字从“天给”改为“天赐”时,他的爸爸已经死去七年了。
        那年他刚读完初一,按照爸爸原来的设想,天给一定要读书上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这深山老林,去城市里吃一口轻省饭,不用再像祖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伴太阳夜伴月,不用在这野林荒崖间攀攀爬爬挣挣扎扎,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在城市添丁续祚。
        穷家孩儿早当家,天给自小也确实聪明懂事。很小的时候,鸡叫头遍,爸爸妈妈要去农业社,便把他从梦中唤醒,迷离着眼睛穿上姐姐们穿剩下的补丁衣衫,去十几里外的大队学校。
        明月在山,青天愈远,一家人凭着“黑泥白石反光水”的古训,踽行在沉睡的大山莽岭间,只能听见潺潺作响的涧水声,却看不见它的形影。小小的天给伏在父亲干瘦的脊背上,随着山路的崎岖颠簸,闻见父亲身上的泥汗气味,把贴在父亲背上的脸蛋儿慢慢抬起,感觉到一小坨湿凉,是他自己流出的哈喇子洇成的,天给开始背诵老师教会的课文: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改革……”
        父亲听着,欢喜在心,把从背上渐渐滑下的天给又坚定地往上抖了抖,以便天给能更舒服一些,自己也能省力些。
        天给一家就在这山路上每日一往返,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不变的是这山路的高高低低沟沟坎坎,不变的是这深山老林里的黑夜白天,不变的是这一家人坚定的信心坚毅的信念。改变的是这里的日明日晦月缺月圆,改变的是天给不断长大的身体,起初他伏在爸爸背上,接着他跟在爸爸的身后,直到他代替了爸爸,走在最前。
        那年天给上初一,爸爸在生产队一次开山造田放炮时,去察看自己亲手装的一个哑炮,结果他的肉身和灵魂就同炸开的山石泥土一起,飞散在这长养世代的天地间。
        天给勉强又读了一年,到初二,已经有两个姐姐出嫁,家里劳力损折一半,终于,天给放下了笔杆,握起了锄头。一样的鸡啼,一样的山路,作为家里惟一的男劳力,天给前面已经没有了爸爸的身影,他走在最前,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灵草自有山神护,虽然天给出离了学校,但在这大自然广阔的天地里,他一样发育着身体,在这生产队人事纷杂中,他依旧增长着本领。繁重的体力劳动,到底没能压迫住青春的蓬勃,天给变得更加结实强壮。
        天给上过学,有知识,踏实肯干,又极是颖悟好学,凭着一股少年激情,在农田农业社里摸爬滚打了不几年,非但俨然成为一个扎扎实实的合格庄稼人,晓节气,知物候;而且已然成为生产队的文艺骨干,小到写字板刷标语,大到排演节目迎接上级检查,于这迎来送往、出上入下间,天给为人处事日渐老练成熟。乡亲们谈说起这个少年,无不啧啧称赏,竖起大拇指。
        天给十八岁那年,乡里征兵,根正苗红而且多能多专的天给自然成为最佳人选。报名的花名册上,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王天赐,他知道,现在他已经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兰州当兵,一去六年。到了部队里,便有了比那穷僻山乡更为广阔的天地,也有了比那小小农业社生产队更为复杂的人事,而这一切也恰恰合了他的口胃。
        在部队里,他又如饥似渴地捧起了当初无奈丢下的书本,学到了很多科学文化知识,学会了口琴手风琴,懂得了工程机械,学会了开车。由于为人灵活勤奋,能够察言观色,又写得一手好字,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够编写并表演一些十分精彩的快板儿、相声、三句半,不久便被领导器重,在军队里做了宣传干事。转业之后被分配在陇西一个地市里做宣传干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天赐跃跃欲试,准备一完儿时父亲的愿望时,母亲病倒了,半身不遂,几个姐姐早已出嫁,各人有各人的日子。天赐千方活动百计周旋,终于和一个甘肃籍的也同样是军转干在家乡所在市的宣传科科员对调,回到家乡所在的市府。
        二年便在姐姐们的张罗下,娶了邻近杨箭沟穆医生家的姑娘,留在家里侍奉老母。老母一瘫三年,撒手而去。
        天赐媳妇给天赐生下两女一子,长女叫媛媛,一心想得儿子,又偷偷生了二胎,没想到竟还是个女儿,只得养在外婆家,按照农村习惯,连生两个女儿,那么二女儿得叫“改换”,三胎才可能得子,天赐觉得“改换”太过粗俗,便取了谐音,叫做“焕焕”,终于,三胎得子,却只说是外甥,寄留在市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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