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与风暴（1991~2009诗选）
发布: 2014-1-09 15:27 | 作者: 黑光
《蚕殇：四十回首》
是一树枯死的桑叶和一条病蚕
指向了我沉到水底的童年
是一只溃败的胃和锁不住的幽门
承载了几个接连失语和失血的夏天
是一滴流浪的水和假想的船票
吞下了比北还要更北的空旷和寂寞
是一对裸体麻雀被撕扯、被飞着
终于返回到他们久违了的金色圣山
万岁！请首先接受衣裳：御寒
万岁！请再接受理想和信仰：造反
万岁！请记住忠诚的价值和背叛的意义
万岁！但凡无辜的有罪的一律不予赦免
因此，时间被挤压成了失重的时间
因此，重量被耽搁成了失效的重量
因此人们发现：所有的哭声都被哭着
终于哭出了没有哭声的早晨和夜晚
《抹布之死》
像被反复摔打的抹布
她承受的肉体之痛
只有自己知道
她被反复摔打
从作为抹布开始——
起先是一匹布料废弃的
完整部分
接着是一块布头坚守的
残余部分
最终是一堆布条怀念的
消失部分
抹布死了
干净列队致哀
肮脏在旁窃笑
《破碎》
破碎 总是在破碎前就准备好了破碎。
那些比倒扣在月亮表面的空铁盒更苍白
且更无意义的准备，本身就被破碎所藐视。
破碎是冲着完整而来的。牙齿也是。
它们迈着让空气和海水都窒息的舞步，
跨过了被时间和上帝囚禁又放纵的铁门
最后来到注定要送客并熄灯的大堂中央
高喊一声：谁完整老子就叫谁破碎——
《破碎之旅》
我被一再割下的舌头和烤焦的下肢
傍着年代、冰雪和极光行走，
行走在一个昏沉、硕壮的铁掌之上。
这铁掌旧得像一匹死马的内脏，
像一座荒凉的城，一纸绝望的字。
铁掌是千年古佛的左手：功德无量！
铁掌的仁慈是：你吃过了（这些
良心、焦心和恶心）还请继续吃下去。
铁掌之上，有人为完整而羞耻；
铁掌之下，有人为破碎而骄傲。
铁掌反复翻转，青山破涕为笑：
我知道，我的舌头和下肢有福了。
只因一再地被割下和烤焦，
我的牙齿和神经才获得了信与法力
——它们坚执、丰润，直插大地。
《我阅读过所有死亡的秘密》
我跌跌撞撞 登上了高处
我仰头望去 还有高处和更高处
此刻，谁人在唱
在昏厥的云端上面大声哀唱：
“山和山交恶，水与水结怨
多少英雄的头颅被岁月砍断？”
这是寰宇的歌声，苍凉 ，悲壮
这是人子的歌声，叫我塌陷并泪流满面
我匍匐在地，咬住衣袖的一角
我突兀地站起，朝向故乡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掷出了我的双目和双臂
我不忍 不忍再回过头去——
来路上 我阅读过所有死亡的秘密
《多年以后》
古城堡奄奄一息
像仆倒河边的大鸟
像大鸟塌陷的灰烬
像灰烬和灰烬——
反复醒来 反复死去
只有弓箭和瓦瓴还在
只有嘴唇还在
只有月光下的风
依旧缓缓地吹过绿色山岗
把我亲吻 抚摸
《石头 咬着地火开花了》
1、
在秋天拐弯的地方，
有人抛下了果实
一个孩子捡起来吃了
他很穷、很脏，赤着双脚
2、
从地面
飞向天空的
雪
没人打扫
3、
抛下可以抛下的
忍受可以忍受的
没有灯的世界，
石头 咬着地火开花了。
《读青铜器偶得》
——西周铜器盝方彝，饰龙纹、太阳纹（又名火纹、涡纹）及象鼻形鋬手，整体造型仿宫殿式样。1955年陕西眉县李村出土。
在靠近天宇的地方
龙和太阳住在一起
一次
还有一次
两条龙戏耍着一朵太阳
唯一的观赏者
是那头大象
一次，接着一次
大象看腻了
它冲将上去
穿过沼泽，穿过荒漠
最后莅临北国
这时我笑了：
在高高的悬圃上
有一架向上的天梯！
《永远的好兵帅克》
胜利了！
在硝烟散去的傍晚时辰
我跌倒在一本旧书的
炸弹坑里
当时，我的眼角涌出的大滴泪水
就是我喜悦的庆功酒水
被我一口、一口地接住……
胜利了。我英勇过
但也怯懦过
像被四十个蒙面大盗的拳头
所砸醒，是一场瓢泼大雨
拯救了我。这场大雨
一直下到今天
胜利了。我躺倒在炸弹坑里
怀念着好兵帅克
我甚至羞耻起来
我甚至羞耻起来
我来不及投降的双手在掐死
最后一个来不及投降的敌人后
拯救了我，这双手
一直拥有我到今天
胜利了！
当时，夕阳在惨烈的下跌
我听见了凯旋的号角
我的怀里揣着告急的家书
正走在回家却离家
越来越远的路上
（附记：一次95％以上的人群欢呼的胜利，被母亲诘问。在胜利的欢呼中，我也噙满了泪水。母亲的一席话触痛了我心里的某根筋，是感动，是彻悟，抑或是其他？随后不可抑制的在几分钟内写下了“好兵帅克”，而感动于帅克这位好兵，却是在更早的1973年。）
《我和高兴站在一起》
我和我的高兴站在一起
在更高的地方
云和太阳站在一起
高兴从云里来
卸下草帽，摘去了
尘埃和雨水之后
拂晓和拂晓的土豆
撒落一地……
我和高兴站在一起
我是被信任和被指定的
捡拾土豆的人
曾经的懒散在空气中
被悉数蒸发——
我发现我原来是这么富有
除了死亡
那些该有的
我从来没有少过一样
《一匹叼着死亡的白马飞奔而去》
在傍晚
我不忍击落的乌鸦
在吞噬了光明之后
它自己倒毙
一个巨大的谎——
一次罪恶的飞翔，在被时光
剔净了它刺目的羽毛之后
它自己倒毙
天空黑下来了
一起黑下来的还有我们
被天空蜇瞎的慧眼
和恐惧的内心
天空黑下来了
寂寂的原野上
一匹叼着死亡的白马
飞奔而去！
《股市之殇：人民的糖果和眼泪》
1、糖果
舌头在路上走着；话，停在了原地
被恐龙时代怂恿的果园
捅开了苍穹的一角。他们有种
他们是铁，是罪与罚的主人
罪与罚一排排地站着
从海底站到云端。他们喊着叫着
大把、大把地撒下月芽和盐巴
等着万能之主的精心分配
等着烈火把灰烬嫁给灰烬……
天空，在一堆碎玻璃渣中眨眯眼睛
土地，在荒芜中收获更多的荒芜
风，躲进黑洞又伺机咆哮而出
没有可以夸耀的。没有。
伸懒腰的乌龟越过天堑，舀一勺大海
悻悻地回家来。他们喊着叫着
一口咬死沙漠的蜥蜴，举着肿胀的胃
讨要祖先失去的时间、语言和失去的
家园。一年又一年，他们喊着叫着：
种籽掐死了种籽，方向搞晕了方向
只有童年是一块化不开的果糖
含在了上帝口中……
2、大地
被欺侮已久的疲倦的大地
疼痛，像病马的腿在上帝眼里腐烂
那些牢骚满腹的寂灭的肉
找到嚎叫的骨头申述：
美丽的谎，娶走了美丽的哀伤
死亡的兵，扛起了死亡的战场
那些在废纸篓里淘金的画笔
找到寂静的子宫喧嚷：到处是
指鹿为马，是泱泱大国的宠物或废物
只有丑陋的石头清净。石头里藏着恐龙
哦！死了疯了的早已死掉疯掉。除了
襁褓里的可指望可点化的嫩肉疙瘩……
有一百个夜晚，他们把生命献给了失眠
有一千个夜晚，他们把失眠献给了上帝
有一万个夜晚，他们把上帝献出去后
又被还了回来。那回来的声音仍在申诉：
被欺侮已久的疲倦的大地
疼痛，像病马的腿在上帝眼里腐烂
3、泪水
忍受铁的击打和雪的放纵
你咽下的歌声比听众更多
放逐的眼球 和天火在同一高度……
站直。就是想站直了
你的病腿有两颗核桃大的肿瘤弹出
直直刺入我的眼睛——谁，
谁曾经是欢跳的鹿的引擎——谁，
谁曾经是冒险的鹰的替身——谁，
谁终于大言不惭地背起大海出发了
黯然，依旧是久远的故事
衰老的母亲站在街头
用失望和恨，把行人扫射
让他们走吧
让可以走的都走吧
让不想走的也走吧
站直。就是被站直了——
还要多久，可以剥下臃肿的虚荣
还要多久，可以讨回廉价的公道
影子与身体合一的时候
你把病菌统统杀掉
高喊。高喊我们“紧紧搂抱”！
十指交叠的夜晚有十棵大树紧紧搂抱
这天，我宽容自己而背离了光明
这夜，整座森林为一片叶子痛哭……
《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及其作品》
勃洛克的《白的夜、红的月》
带来了《十二个》《陌生女郎》
其中的一位因《爱》而哭泣的姑娘
名叫阿赫玛托娃，她总是唱着《诀别的歌》
哀叹着《我们不会再同杯共饮》
发誓《我要离开你那白屋和幽静的花园》
从此只与《黄昏》对话
姑娘的不幸深深打动了《沉默》的
曼杰斯坦姆，他绝望的喟叹：这是
怎样的《一种难以描绘的悲哀》啊？
如同《月亮上不长草》，在这个《世纪》
我只能独自一人默默地写着《彼得堡诗行》
偶尔大叫一声《我们活着，感不到国家的存在》
其实真正的愤怒者，
是憎恨《夜》的马雅可夫斯基
他总是对着《城市大地狱》
左喊一声：《拿去吧！》
右喊一声：《给你们！》
并告诉《穿裤子的云》：
《我就这样变成了一条狗》
而睿智的帕斯捷尔纳克就老练多了
他说：《我成长。有如加尼米得》
只思考《诗的定义》并在《梦》的边缘
追寻《雨燕》的踪迹和聆听岁月的遥远的《回声》
偶尔心情不畅，也只是《即兴》吟咏：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沉水》
用血和雪的悲伤挖掘雨季，
你总在坚硬的铁里挖出炉火。
隆隆炸响的声音
有时是雷，有时是哭，
月亮泼下的水银，一再地蜇伤
你的，他的，和她的眼睛……
是青色的玻璃将冷风遮蔽
是紫色的窗帘把温存挽留
当时辰走向凌晨两点的西安
幽游的昏黄的街灯终于
被天上的窃贼取走。
它说：你要沉下——必须沉下，
让浮起的渣子都去跳跃，闪烁；
你要沉下——必须沉下，从尘世的
屋顶，沉到水底——
《为所有“远去的人”而哀悼》
那些驾鹤远去的灵魂
都曾在我的、你的
或者他们的世界里来过
——题记
一个人死了
他死前跟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