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珠片

发布: 2013-12-12 16:45 | 作者: 杨怡芬



        等他酒醒,已过午夜,近十五的月亮漂白了整个夜世界。我做了碗面条,清汤的,只放了盐,面上连小葱都没撒一点,端给他吃了。他把空碗递给我的时候,嘴角已经有了点笑容。他说,明明,我还饿。我说,那我再去做。他一把扯住我的手,把我拖上床,嘻嘻笑着说,想吃的是你!
        我不敢说醉后乏力饱肚不宜之类的话,甚至不想到窗边去拉拢窗帘,任由他把我剥光,任由自己在月色中发光,如果这样的肉身可以解除人间的烦忧,我愿意献出我的所有。我抚摩着他起伏着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月光把我们结合的影子映到墙上,看上去像两只困在网里的小兽,挣扎着,蠕动着,喘着粗气。他摇着我的肩,明明,我是最勇猛的爱人儿,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你是!
        然后我们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却发现床头留了张纸条:我上班去了,已经打电话替你请了半天假,再睡一会儿吧。
        我真的起不来了,头痛,仿佛经由昨夜的过程,蔡阅的重负已经转移到了我的头里。蔡阅还能去上班。所有的事情,到了他那里,就像沉淀或者消解了一样,此刻,在办公室里,他一定还是神定气闲的吧?
        我从通讯录里找出陈栋的电话号码。久远的一次聚会上,我被人家介绍给陈栋:这是蔡阅的夫人。陈栋当时就说,蔡阅可真有福气。记得说了一些话,分手的时候又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聚会的习惯动作,那些号码当然是很少被真的动用的。今天派上用场了。电话接通后,想先拿那天的聚会情景寒暄一番,陈栋却在那边马上就说,是陈明明吧?你留给我的印象可深刻了。接着就很直白地说,我昨天跟蔡阅说,小伍在直接走老板那条路,我是告诉他这个消息,并没有说我放弃帮他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主题,一些想好的话没用上,也跟着直白地说,总要靠你多帮忙了。陈栋在那头笑了,说,真的是很有难度啊,你得请我客,我才肯帮你。末了拖了个尾音,滑滑地从我心头溜过。我的声调被他的尾音同化得甜糯多汁。我说,我约你喝茶,好吗?搁电话以前我又加了一句,别和蔡阅说我打电话的事情。陈栋在那边轻快地应了一声,又像给我吃定心丸一样说,我会把事情办得很漂亮的!不过我先不和蔡阅说,你也别说。让他最后高兴,好吗?
        搁了电话以后,我呆呆坐了很长时间,我想我大概在试图分析自己。但是我脑子一片空白。
        蔡阅再也不提起“可能”的事情了,也不跟我详细说小伍如何,甚至不去单位食堂吃饭了。他每天抢在我前面去菜场买菜,等我下班回来,他已经把菜烧得差不多了,然后坐在对面看我吃饭,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并且希望我也有类似的表情,于是,我就经常傻笑。饭后还有水果:切成片的苹果,剥成瓣的橘子,去了核的大枣。我们白天吃得饱饱的,夜里就拼命运动,有时候还不止一次两次,仿佛回到了热恋时光,不停地拿身体来纠缠以证明我们活着的幸福和美满。
        阿美成了蔡阅的口头禅,在他用劲的时候,拿来当劳动号子用:阿美听着呢!阿美,听着呢!起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连续几天,在最销魂的时候,听自家男人不停呼喊别个女人的名字,受不了。我说,别叫了!
        蔡阅停了下来,看着我,眼光里又有了让我捉摸不定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从我身上滑落,站在昏黄的灯晕里,刚才在我身体里的那部分显得比他的脸部表情坚强。他沮丧地把我拖到床沿,比平常更放肆地动作着,似乎突然对他面前的这具身体起了很深的仇恨。
        甚至,事后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厮磨一阵,转身径直去了浴室。房间里弥漫着做爱后的体味,我裹着毯子起来把窗子开得更大些,一阵桂花的浓香猝不及防地冲进鼻腔,天地间竟没有一丝清淡的味道了。我觉得沮丧极了,蔡阅借着桂花的手把沮丧给我了吧?从浴室出来的他一定又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吧?——本来就没有事情,如果我追问,他就会这样回答我。
        果然,他吹着口哨裹着浴巾出来,轻快地说,我调的水温刚刚好,你也洗一下?
        等我洗好出来,他还在那里修脚趾甲,一边说,刚才洗澡的时候作了个决定,我明天去西双版纳,旅游,一个人去。
        那么就是说,他决定把沮丧留给我一个人?我没说什么,他也不想翻越这个沉默的屏障,只拉近了脚掌欣赏自己的修剪功夫,还皱了皱眉头。
        在沉默里我一直在想,他有点恨我吗?是我自己过敏吗?为什么恨我呢?我记得有一次,他说起他一个仕途得意的同学时似乎用了羡慕的口气(当初听上去像是讥笑的口气,可我现在想来却是羡慕)评论他的妻子:这小子靠的都是他那老婆能干。那么,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这样说:他的不得意是因为我的不能干?
        第二天他就跟团去了西双版纳。我还在上班,他打电话过来说马上要出发了。这简直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他总喜欢有所计划,然后按步骤行动,这样的仓促,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我慌慌地问他,蔡阅你没事情吧?
        能有什么事情啊?突然想出去走走罢了。
        他说话的口气淡淡的。以前他会说:老婆你在家要乖哦。这次他没说。
        蔡阅走了。卧室没通风,昨夜的余味依稀还在,他却走了。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晃,低垂的肩头使他颀长的身子佝偻了,他像我的孩子。结婚后他一直不想要孩子,他说,我就是你的孩子,我不要你再生孩子。那么,孩子,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连着好几夜晚上10点多出去散步,就是想出去走走,天气还是那么宜人,可我的脑袋却总是晕乎乎地涨。楼下的阿美遛狗也很有规律,差不多总在同一时间。
        好了好了,明明姐,总算不用被你们吵夜了,过了这十天半月,我就要去团聚了,去了就不回来了。
        她拉着我说话,两只狗拼命往前蹿,她只好分开双腿摆了个用力的姿势,连带着说话也咬牙切齿了。
        我附和着,恭喜啊。不能带宠物上飞机的吧?宝宝贝贝可成没娘的孩子喽。
        阿美说,明明姐你心真好,一想就想到我的伤心处了。正打你们主意呢。你们没孩子,养两条狗热闹热闹?就算收养我的孩子吧,我每个月寄生活费过来!
        我笑了,若真收养了我们倒还养得起,就是蔡阅这人从小怕狗,又怕烦,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宝宝和贝贝这一阵经常碰到我,也有几分熟了,这个时候就绕过来在我腿边打转。阿美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你看,明明姐,多通人性的宝宝和贝贝啊,真是不舍得啊……
        如果在往常说不定我同情心一泛滥就松口了,但这几日正心烦着,所以还是一点不为所动。阿美说,我碰到蔡阅大哥就一定先把他拉进我家,非说动他不可!
        阿美为狗烦恼着,她觉得只要说动蔡阅,她的问题就解决了(她是个简单的人)。我呢,我也是个简单的人,头晕了好几天之后我就当自己生了场“失忆症”,把该忘的事情都忘记。
        我决定“忘记”之后,我就做了一件事情,并且大概会因为起了个头而一本正经地继续做下去。在我患“失忆症”的那段日子里,蔡阅的任命被一道道批了下来。那段时间,我甚至忘了妈妈的生日,忘记了一次重要的会议,我一定还忘记了什么别的,反正就是不想记事情。同事们大概在背后说我昏头了,可蔡阅的同事小伍却说我:你真厉害!
        是怎么遇上的也不知道,就在路上不期而遇了,他就这么说,你真厉害!
        我说,蔡阅已经有过好几个提拔机会了,现在提,也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伍说,别,别在我面前说套话,我就佩服有办法的人,你比我有办法,我佩服你,你就是厉害!以后我还要请你帮忙呢!
        
        庆祝的筵席就摆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饭店里,请了一些同学,几个同事,小伍也在。照道理应该请陈栋的,可蔡阅没把他列名单上,我提醒了一句,他说,以后单独请吧?这样也太明显了。他可能忌讳这个。
        一片祝贺声。也就只能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蔡阅的得意同学和老婆都在,那女人在隐约地暗示着自己的男人可能的又一次提升,然后意味深长地对蔡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呢!蔡阅说,那是,那是,以后还要大姐多多指教。站起身就敬了她一大杯。
        小伍总比人家先知先觉,他说,你们听我说,陈栋马上要被提到上面去了,这个“马上”也就是明年初的事情。他那位置,有多少人想顶上啊,可陈栋在老板那里说,他走后希望让蔡阅来以副代正,所以啊,蔡阅是在我们处里提拔的,却是要被陈栋那处里去用的,你们,明白吗?蔡阅的喜是红双喜!
        得意同学连忙跟上,蔡阅是人才啊,领导是伯乐,干杯干杯!
        我觉得我应该高兴,我是在笑着。胸前也一阵麻,是有电话,挂在胸前的手机调到振动,红指示灯闪亮着在心头猛颤。
        是阿美,她说,蔡阅跟你讲了吗?他同意收养宝宝贝贝了。
        我说,不可能吧?
        阿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说,明明姐,我明天要走了,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跟你讲,可我还是想跟你讲,你来吧。我在街边的长椅子那里等你。
        我悄悄退席。走到饭店门外,才发现忘记带外套出来,风呼呼地扑上我的热身子,长了牙齿般咬人,冬天到底来了。
        阿美和她的狗在那条椅子上等我。就是那条椅子,不是别的椅子。我过去坐下了。阿美的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我,似乎在穿透我的身体。她看出了我的冷,便提议说换个地方,我固执地说,不,就在这里。
        你还记得7日那天晚上的事情吗?
        她艰难地开头。
        我说,不记得了,最近我患病,失忆症,轻微的。医生给开了药,不见好。
        阿美把狗拴在长椅腿上,坐了过来,几乎贴着我的身子。她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其实,蔡阅那天晚上就回来了。他对你说是8日才回来的吧?我在窗口远远地看他过来,就在楼道口等他——我要说服他收养宝宝和贝贝——虽然那个时候已经晚上11点了。他就被我拉进了家里,我请他在客厅坐了,我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我们听到了楼上,也就是你们家的客厅里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碎得很响,蔡阅说,天哪,她把我的法国玻璃大花瓶给打碎了。他就要走。我不让他走,我非要说服他不可。我把他拉进了我的卧室——对不起,是为了狗——这个时候我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你们那床买得不好,响动大——他就要离开我,我不让。我说,现在这样的事情太稀松平常了,你不要这么激动,一激动,你自己脸面就不好看了。他说,人家是人家,明明不会,明明一定不会!一定是有人在强暴她!可是,突然有音乐声音了,不轻,是抒情的那种——是你放了来掩饰声响的吧?——蔡阅就听着,听着,其实床的声音还在响,即使被音乐声遮着,仔细听还是听得出来的。他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狗,你的狗对你真的那么要紧吗?我说,要紧,要紧,命一样。后来他一直站在门里边从猫眼里瞪着楼梯,我怕他激动——我是为你好,明明姐,我守在他身边。脚步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我把门护得紧紧的,他看到那个人了,我没看到,然后他就瘫软下来,哭了,说:阿美,我也是条狗啊……
        我说,阿美,别说了。那天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做仰卧起坐,然后又做了会儿体操,存心吵你的。
        阿美睁大眼睛,是这样的?我说,我记得是这样的。
        阿美说,那蔡阅也看错了?我今天看到蔡阅在药店里买一大瓶安眠药,是找熟人买吧,跟人在说,他睡不好,懒得一点一点买。
        我说,是我睡不着让他买的,放心,他会一点一点给我的。阿美说,蔡阅真没事情?我说,没事,肯定没事。阿美又问,你不是失忆了吗?你又怎么记得自己在做体操呢?我笑了,不是跟你说了吗,失忆是轻微的。
        阿美说,这样的病可真好。
        阿美带着她的狗(哦,不,从明天开始就是我们的狗了)走了。我还坐在那条椅子上,我要等那个和我穿一样衣服的女人来,那个哭湿我肩头的女子,我要等她来。出租车一辆一辆从我身边经过,我很希望有一辆能停下来。我执拗地伸长脖子企图捕捉每一辆车里的乘客,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她——有一个女人的侧面线条是那么像她。
        有一辆车子在看到我之后放慢了速度,然后我看到了那件黑色的薄羊毛外套,上面的珠片在霓虹灯的折射下闪着诡异的光头,我认得,那应该是我的衣服,在失忆的这段日子里,我没有忘记把珠片重新钉上去。提着它的应该是我的男人蔡阅,在我从筵席上失踪而又拒绝接听来电的时段里,他能做的就是这样盲目地寻找。
        我盯着他说,阿美找过我,说了很多话。
        然后我等着他说点什么。
        他空落落地看着我,瞳仁里一片黑,似乎他把视线投到世界尽头,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投影在那上面。
        他说,桂花落得差不多了。
        我说,桂花开得最旺的时候,我在这条椅子上遇见过一个女人,她哭湿了我的一个肩头。
        他说,我们回家吧。睡一觉就好了。我还是看着他,他便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