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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沙珞

发布: 2013-11-28 15:15 | 作者: 張啟疆



        三月十九日 酉時 末日日末
        迎面而來的烏星,如漫天飛蝗,教人無從閃避。
        不閃,不逃,連眼睛都不閉。莊舟想看清楚:肉身如何變為蜂窩壁。
        一道白影捲入,似溪流穿梭,竟將十二支三稜透骨釘收捲一空,再瀟灑落地——一根尋常白木筷,布滿閃閃黑光,宛如枯木長出毒花。
        其它擦身而過的暗器,錚鏦錯落,打在窗櫺、木桌、門框甚至屋梁上。
        猝不及防的攻擊,不可思議的變化,震驚四座,連不要命的莊舟都瞠目結舌,半晌,吐不出一口氣。
        鬼門關前走一回,他在想什麼?慶幸生還?求死不得的怨忿?
        回想剛進客店時,看見一男一女在爭執。男人一身莊稼漢模樣;女人衣裙素樸,眉清目秀。男的疾言厲色、氣急敗壞;女的楚楚可憐,低頭不語。指責,辱罵,愈說愈大聲,甚至動拳——一拳命中橫擋在前的莊舟胸口,朱紅噴濺,身上多處傷口同時滲血。莊舟的表情卻像是不癢不痛。莊稼男縮手,眼中恨意更熾,怒道:「你是什麼人?出頭鳥?婊子背後的老爺?」
        混亂當中,那模樣可憐的女子悄悄移向客棧門口,莊稼男回頭大叫:「站住!」一個縱身撲向掩面驚呼的女子,卻遭到更快更猛的攔腰一擊——硬如磊巖的拳頭,打在右脅下方第三根肋骨,喀啦一聲,被打飛的男人撞上大柱,頹然墜地。「欺負女人的狗東西,該死!」彷彿面對殺父仇人,莊舟箭步上前,準備再——咻咻異響,十數道閃閃烏光射向兩個男人,莊舟愕然回眸,瞥見兩道翻雲覆雨小水袖,發招之人竟是自己捨身維護的弱女子。也好,死在女人手上,比死在自己手裡好。他睜大眼……而那一瞬間,瞥見那女子眼眸亦顯現遲疑,隨即閃身消失。
        一根救命筷,改變了什麼?
        從暴怒的烈焰救回冷靜?在仇恨的深淵遭逢恩情?
        失手。扮演正義殺手的莊舟還是殺不掉眼前的「壞人」——那男人傷雖重,但一時間還死不了。
        插手。以為終點已至,卻莫名出現援手。
        木筷上的晶點對他眨眼,天階夜色、星光閃爍,他看不懂。
        一命換一命——他為自己定下的規矩——的願念猶在。如果可能,該回溯這段日子的遭遇:倉促返家——滅門震撼——一心報仇,但找不到兇手——想要鋤奸,卻殺不了任何人……
        「你……和那女人不是一夥的?」莊稼男掙扎起身,顫聲說:「為什麼要對我出手?」
        搖頭。莊舟想說「路見不平,拔刀……」,但天又在旋,地接著轉,他不得不扶著桌面。
        「因為他被表相蒙蔽,以為自己在英雄救美。」掌櫃的聲音,溫文略帶沙啞:「近年來閩粵一帶出現一名女賊,綽號『滿天星』。傳說她坑矇拐騙的功夫,弄得男人眼冒金星;一手暗器絕活,急如暴雨,美似散花。還有一招『迷蝶香』,用特製花粉迷人心志,勾引浪蝶……」
        「就是那賊婆娘!」莊稼男憤憤地說:「她說家破人亡又遭奸人陷害,還說我可能是她的救命恩人。要我變賣家當陪她歸隱山林,逃離末日……」
        「末日?」莊舟心頭一緊,眼前卻是形影迷離,駁扭幻變。他低頭凝睇衣襬上的文字:此生將盡。
        「近年來盛傳的預言。」掌櫃緩緩說道:「所謂熒惑入斗、七星連珠,兼有黃河水患,長江大旱;日炎夜雪,氣候異常。八千女鬼亂政,關外異族蠢蠢欲動……」
        「女鬼?是指女賊為禍世間?」莊稼漢怒問。
        「『任用閹人保社稷,八千女鬼亂朝綱。』開國軍師劉伯溫的讖語,指的是魏忠賢。」鏡片後的目光,深沉中透著無奈。「最近又流傳一則讔言:下天真女,卻非關女禍,你們猜猜有何涵意?」
        「女真天下!」脫口而出,又是一陣傾斜翻覆,莊舟不由得蹲下身,仍止不住暈眩。
        「正是『顛倒』乾坤,其義不言而喻。看你模樣,想必有番曲折。」掌櫃微笑打量莊舟,又問莊稼男:「瞧你身形,應非農家子弟;觀你身手,你應是……出自錦衣衛?」
        錦衣衛!令人聞風喪膽的特務機構。莊稼男臉色驟變,環左顧右,如臨不測。莊舟若有所感,可又想不出原由、道理。臨窗的八仙桌,一直在埋首飲食(未因適才動亂而離席)的二老一嫗同時停止動作,斜睨莊稼男。
        「錦衣衛仇家滿天下。人人恨不得剝其皮、啖其肉、飲其血。如今變成過街老鼠,隱姓埋名猶恐不及,所以那女子的『歸隱山林』,才能打動你。」掌櫃的表情,竟是一種了解與同情。「其實她稱不上國色天香,男人著她的道,只因平凡人的平凡願望:成一個家,生兒育女;遠離亂世,尋找新生。」
        莊舟頷首。
        莊稼男低聲說:「我做過許多不該做之事。有一回奉命追殺一位清官,九族盡滅,只剩一個黃毛丫頭。我雖不忍,還是得下手。卻意外被人打昏,小女孩自然也被救走。我連那人模樣都未看清楚,只記得那一拳……唉!很像你。」苦笑著看莊舟,再瞧掌櫃。「掌櫃所言極是,我一心求隱,又怕孤獨無依;只不過,我在魏忠賢伏誅前,便已逃出京城,浪跡天下,近日才回到故鄉。」
        「你,為什麼,想離開錦衣衛?」放慢語調,掌櫃正色問道。
        「十五年前,錦衣衛第一高手『神龍』突然放棄任務,抗命不回,且在追緝他的同僚身上劃下血字:『不行不義之路,不做不易之人。』那個『易』字,悲如愚公移山、精衛填海,深深震撼著我。雖未見其人……」
        「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他以為能扭轉乾坤?」老婆婆霍然起身,蓮步輕挪,腰身款擺,刻意裝出少女姿態,聲音卻粗似破甕老鑼:「『神龍見首不見尾,翻天覆地袖中劍。』傳說他專殺必殺之人,救不能不救之輩。可是啊!在奴家眼中,終究是個沽名釣譽之徒。」顧盼流轉間,身形倏移,輕撫莊舟臉頰、莊稼男的肋傷,再翩然落座。
        「好快的身手!想不到我這荒山野店,也能目睹高人現蹤,小可眼拙,敢問三位大名?」掌櫃拱手為禮,視線停留在另兩位老者微微隆起的太陽穴——上乘內功的標記。
        「俺叫做『青衫客』,他的綽號『不倒翁』,至於那老娘們……」答話的是青衣老者。他比比身旁的銀髮翁,又指著老婆婆說:「她自稱『紅粉女』。咱們不是什麼高人,只是結伴遊山玩水,閒度晚年。倒是掌櫃先生精光內斂,料非平凡之輩;而貴店位處關隘,早是江湖人士眼中藏虎臥龍之地。」
        「關隘?」莊舟問道。
        「也叫迷津。東出黑海溝,南下神仙池,逃避末日的渡口。」銀髮翁回答。聲調低沉,像老爺爺說故事:「世道不寧。多少人被迫離鄉背井?有人從閩越出海,尋訪仙島;也有人就近登上神仙山,向『有求必應』神仙池許願……」
        「真的很靈!那娘們拐走我的家當後,消失無蹤。我心急如焚,只好上山許願:再見她一面,一面就好;我可以失去一切,只想再看她一眼。沒想到一下山,就在客棧裡撞見她,接著,就被你老兄的鐵拳打得做狗爬。」莊稼漢幽幽說道。
        莊舟的臉變成紅柿子,低聲說:「抱歉!我不知道你們口中的『末日』,但我自己確是來『時』無多——能不能見到明天日落都有問題,想報向海深仇……唉!
        「瞧你年紀輕輕,不像重症在身。倒是那副找死模樣,隨時可能被剁成肉泥。你有什麼深仇大恨?」掌櫃問道。
        「老父慘死,舉家被誅。」瞄了瞄衣襟上的「滅門之仇」,莊舟顫聲說:「我一路追兇,但不是找錯人就是記錯名字。我的家族得到一種怪病,父親說是詛咒,侵魂蝕魄,活生生的夢魘。詳細狀況我說不清楚,每一代的發病情形也各不相同。父親曾說:一旦症狀襲身……呃……」低頭,在腰帶找到接續文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
        「症狀?是指喜歡揍人嗎?」莊稼漢問道。
        「頭暈眼花,天崩地坼;記性愈來愈差,性情愈來愈暴躁。你會覺得,這繽紛世界正快速棄你而去。」
        「是嗎?回憶就是噩夢,我倒希望遠離過去。」莊稼男吐舌:「以前執刀配信,好不神氣;現在呢,每晚夢見被人追殺。前陣子在山腳下巧遇昔日同僚,我還記得他紅纓錦繡的模樣;如今衣不蔽體,認了兩名無膽嘍囉,躲在林裡向落單的行人打劫,還冒充『嶺南三虎』……」
        嶺南三虎!震懾閩粵的魔頭名號。武功高超,出手狠毒。常在東南沿海一帶犯案:市井小民、富賈豪門乃至官倉府藏、賑災金銀,皆是下手對象。
        莊稼男話語未停,先打了個冷顫。二老一姥笑臉盈盈,但目光閃爍。莊舟卻是面無表情,恍如第一次聽到三虎名號。
        「『殺人不全屍,剝皮不留骨。』的三個敗類?他們行動如電,蹤跡難覓。甭說官府抓不到人,連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但我聽聞他們各有一代號:生、殺、落,生不如死,殺人如麻,落井下石。」掌櫃語露不屑。
        生殺落——莊舟聽成「僧沙珞」,出現在父親遺體,隨後被他刻在左腕的血字:神仙池僧沙珞。
        「哎唷!三虎雖毒,可曾在先生地盤滋事?正所謂『各門各路,各有財路。』……」老婆婆的嗲腔怪調。
        青衣老者亦一抱拳,語帶試探:「昔有臥龍崗,今見臥『龍』棧。大家都是在亂世中求一碗飯,明天、下個時辰,咱們還是不是自己,誰知道?」話聲一頓,忽然轉向兩名年輕人,笑道:「看出來了沒?剛才發出救命筷之人,絕非風燭殘年的老人家。」
        掌櫃的神情不變,慍怒中透著凜然:「昔年三虎劫殺貪官汙吏,我沒意見;到了『風燭殘年』,反倒荼毒蒼生。你們自己也說,這裡是『藏虎』之地。虎蹤若現……」
        「打虎英雄上場?」銀髮翁嘎聲問。
        「不!求生無門,殺人者死,倒落塵埃。」
        
        三月二十日 酉時 落日照影
        「僧沙珞?很特別的詞兒,是樹名?代稱?和出家人有關?」趺坐冥想,賈生腦海裡浮現一幕莊嚴景象:一線鎏金,照臨世道;一襲袈裟,披覆人寰。一種願念,倏忽流轉,千折百迴,不絕如縷。
        「那是梵語,本意為『輪迴』。」清揚女聲從背後傳來。「苦海眾生,誰不期盼重生?但與其寄託遠不可知的來世,不如把握當下。有人說,神仙池畔神仙樹,不入六道非三世。來此許願的人,不過是求一丁點今生希望。」
        「許願?」轉頭,翩翩倩影映入眼簾:素衣布裙,尋常閨女模樣。但身形纖細,笑臉盈盈。碎花圖案的襟襬沾染點點朱紅。
        震顫。揪心。似未謀面卻又靈犀互通的異樣感,在他無思緒的心湖裡激起漣漪……
        「你已經徘徊一整天,不知許什麼願?」那女子挑眉、眨眼:「還是,忘了自己的名字?」
        纖纖玉手出雲袖,捱近心跳加速的賈生,輕撫賈生包紮妥貼的傷處。一陣暈然,捉著女子的手,又臉紅心虛放開,訥訥答道:「我……我叫做賈生。」
        「你叫做賈生?」女子笑彎了腰,伸出勾勾食指,輕點賈生胸口:「如果末日就在眼前,你會做什麼?尋歡作樂?帶心儀的女人遠走他鄉?」
        「我……」語塞。「末日」是一日之末?對他而言,初日日初,末日或日末,猶是個無從想像的光景。
        「我什麼呀我?你連自己要什麼都不知道?」女子踱步到樹前,神情肅穆,雙手合十,低頭一拜:「其實,我不確定神仙傳說。千里迢迢來此,臨池照影,頂禮膜拜,就有了繼續往下走的勇氣。至於靈不靈?有人說,那只是有心人向壁虛構,用來安撫或蠱惑人心,誰知道呢?就像你,你知道該往那裏去?」
        「如果……如果還能再見到妳……」喃喃輕語,賈生說出自己也不明白的話:「我會再見到妳嗎?在什麼地方?」
        「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但只有一半。」又是劍指點胸,彷彿就要穿心而過。「另一半,我已經託鏢運送,必須等待別人幫我完成。我問你,如果你是鏢師,願意幫人護送『心意』嗎?」
        語罷,翩然轉身,身形急退,一個燕子三抄水,腳步雖有些踉蹌,幾個起落間,漸漸淡成一線濛紅背影,而清晰的嬌笑破空傳來:「問問自己的心吧,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做『胡蝶』。」
        低頭,赫見胸前包紮處,留著一行娟秀紅字:惡虎崗下臥龍棧,繁星滿天初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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