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女兒詩湄的電郵,中秋已經在即。之前她在以色列數年,與丈夫及幾個畫家,長期泡在城外一間中東餐廳裏,裏外幫忙招呼客人,牆上掛的都是他們幾個人的畫。她曾來信給我,十分著迷那邊的風景,描述海水是近乎黑的深藍,風是幹幹的,沙漠裏夜空的繁星,像天使冰冷的淚珠……
牆上投射著棗椰樹影的畫展結束了,猶太丈夫也分了手。女兒重返紐約,仍然入住那老舊的公寓,出入窄而陰暗的後巷,她說自己喜歡這其中的淩亂無章,對過窗臺上晾著的紅衫白裙,水渠邊磚縫長出的羊齒蕨,都可以入畫。
在紐約過生活不容易,她獨立性很強,這當然是從小練就的。女兒生於1970年,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過來人到死都不會忘記,甚至做夢都會嚇出一身冷汗。這三十多年了,一直在做惡夢,也嚇醒過哭醒過,不過我醒了仍盼再入夢,就因為只有在夢裏,我們父女才有可能相見。
和她分開實在太久了,整整超過三十年。而我的手頭竟然沒有她的照片,一切全憑念想,深深的濃濃的念想。
1970年,渡完三天婚假後一個月,我就被「監護審查」,理由是「堅持特務活動」,唯一證據是我畫的魯迅故居廣州白雲樓。
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牛棚」裏酷熱之極,輾轉反側良久方昏昏入睡,身下的「床」是六個有突出板條的爛木箱,全靠復員時從部隊帶回的一張薄軍被墊著。一板之隔是單位為改善生活養的兩隻豬,「啍哧哼哧」地擾人清夢,糞水尿液滲進「牛棚」中來,熱氣中添了許多臭氣,路過的同事無不掩鼻而逃。
黎明時夢見妻生了個兒子,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就醒了,負責看守的「工糾」正呼呼喝喝叫我們這些「牛鬼蛇神」起床。半小時後小姨子趕來,懇求了很久才獲開恩准許見我,她說﹕「姐姐生了個女兒!要你起個名。」一旁的「工糾」立馬豎起兩耳屏息靜聽,我很明白起這名字可得多加小心,連忙答道﹕「毛主席詩詞的詩,湄公河畔援越抗美的湄!」小姨手捧「詩湄」二字速速歸去,剩下那「工糾」還翻起白眼琢磨其中可有「階級敵人陰謀」,久久未回過神來。
我那張白雲樓的速寫畫經專案組和軍代表反復研究,終於未能找到「聯絡圖」與「密電碼」,在眾「牛鬼」羡慕的眼神中,我被「解放」了。
滂沱大雨中疾奔回家,屋內一切空空,連被褥都沒了。顧不上換衣服再往岳母家,進門就見小詩湄躺著,平腳板的岳母邁著鴨步迎上前來招呼愛婿,當年進過廣西話劇團的她,堆起一臉演戲時才有的笑容,妻子別過頭去望著粉壁不敢正視我,終於開口說要和我分手。
我這八尺男兒生平頭一次有了跪下的念頭,為我倆青梅竹馬的愛,為出生不久的女兒,我想求她,告訴她自己本無任何罪錯,只是個文藝青年﹔告訴她在牛棚時三天一小鬥半月一大鬥,我始終扛著,為的只是等到把妻兒摟在懷裏這一天。我還想告訴她,我們不會永遠活在黑暗中,因為我還有志氣,所以一定有將來!
「什麼都不用說了,嘉瑞!放我母女倆一條生路吧!」好象猜到我要求她,妻子顫聲先開了口。
岳母起身送客,作勢要閉門了,俯身親親女兒,我又重新回到南國的暴雨中。
詩湄九個月大時,妻子突然把她抱來交給我,還有一個小包,裏面有尿布、小衣服和半包奶粉。按妻子的說法,從今天起她要忙去美國的事,女兒就此歸我了。「她不是一直在吃奶嗎?」我表示不解。
「哦,對了,忘記告訴你,從今天起她戒奶了。」
「你也知道我一家人關在幾個不同的地方,媽咪、老爹都關?著,小妹才十來歲,我那能對付得了?」我嘗試能否緩頰。
「你也應該盡父親的責任了。」她說得一點沒錯。做父親的只好抱起九個月大的女兒,把小包往肩上一挎,坐人民汽車去上夜班也。
一米九幾的大個子抱著小女兒在車上,從起點站到終點,回單位後女工男幹部圍了上來,嘖嘖讚美小詩湄象個洋娃娃,有的卻直搖頭歎氣。同事找來一隻紙箱,墊上我的舊工作服,把詩湄放進去,拎著便進了我接受監督勞動的車間。
餓了的時候,她只啼哭幾聲,每次我偷偷跑去看她,她不是在紙箱裏酣睡,就是燦爛地向著我笑。
詩湄兩歲時,一位世伯母幫我照顧她,每月只收15元人民幣,我月薪39元,支付這筆開銷後,所余實無法應付衣食住行費用,只好先縮衣後節食。某日踫到一位畫友,他早已風聞我父代母職捉襟見肘的困境,拉我到清平飯店請我吃了一碟大肉飯,拐彎抹角提起介紹我去賣血的打算。
你身體這麼好,賣吧!我已經賣過四年了。」他鼓勵我。
廣州市正義路的中心血站,第一次就接受我的報名,並立即通知我去市一醫院報到。抽血前要喝一大盅糖水,然後用火柴棒一般粗的針頭,刺進臂彎血管抽取300cc鮮血。完事後可獲得一杯牛奶的獎賞,捧到門角後面一小口一小口盡情享用完,再去出納處領60元人民幣。
抽血後眼冒金花是常有的事,找根電線杆扶一會就緩過氣來,個子大吃不飽,可以多喝水。間或去小食店叫碗5分錢的老火靚湯,來一碗白飯,俏廚娘同情地往碗裏撈了許多帶肉的骨頭與菜幹,我感激地直點頭,邊看書邊湯淘飯鯨吞下去。
肉票、油票、糧票、付食品票,統統要預留給女兒。我也成了各球隊爭搶的球手,組隊出城下鄉赴縣城比賽,可以換環境又可以飽餐幾頓,補充油水。但我仍很瘦,可能是累的,更可能是餓的。
下了晚班實在無力再擠公車回家,就和女兒睡在俱樂部的乒乓球臺上,把宵夜的包子喂給詩湄,又餓又悃地昏睡過去,如銀月色常在夜半照在枕上,一旦醒來便無法再入眠,望著天邊的明月,念及孩子遭受之苦,還有自己命運之悲,終難忍灑落兩行傷心淚。萬分思念母親父親,他們怎麼樣了呢?他們可聽到愛兒心裏的悲苦呻吟?
成為政治賤民之後,在一次接一次的運動衝擊下,我有種感覺,就象一個純潔無瑕的少女,突然遭到輪暴,還要被搜遍靈魂每一個角落,受千百次蹂躪與侮辱。環顧四周,眾叛親離,甚至沒人敢跟我通信,連妻子都離我而去,沒有親情友情與愛情,我感到自己胸膛裏那顆又軟又熱的心,漸漸又硬又冷,幾近破碎。在這個狂暴殘酷的年代裏,我不止一次萬念俱灰,失去存活下去的信心,很想就這樣從天臺踏著月色走出去,摔個肝腦塗地,以死抗爭。但每次都是身邊的小詩湄,令我放棄輕生,掙扎著苟活下去。
小詩湄就這樣由我撫養大,她媽媽和我辦離婚後,嫁給一個西雅圖的臺山老僑,曾經騎著在華僑商店買的新鳳凰自行車,腕上還有塊梅花牌女裝手錶,很滿足地昂首闊步來接詩湄回家。
孩子七歲那年,前妻回來商量把她接去美國,並保證讓孩子和我保持聯繫,我相信了她。孩子跟她走了,但一去三十年杳無音訊。
幾年前,我們父女團圓了,短聚幾周複又分離。其間她母親、外婆、外公都來了電話電郵,幾十年的恩愛情仇,頓上心頭。女兒告訴我,她母親改嫁三次,每每遇人不淑,而且一蟹不如一蟹,總是常提起我。「她也不容易呀,命苦!」我對女兒說,在幾張白紙上,畫了一組連環圖,勾勒出幾十年前那些往事,女兒沉思著,仔細地看,眼淚不住地流落下來。也提起筆在紙邊畫了許多藍精靈般的小人,統統飛舞著,卻又一個個表情憂戚。
中秋電郵裏女兒寫道,她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父女之間會存在三十年的人生空白,「我失去你-----我父親的愛實在太多太長久了!」女兒這麼寫道。
寫著這篇東西的時候,中秋的月亮升起來了,她也會照亮紐約的後巷嗎?為口奔波終日的詩湄,此刻也該回家了。望著電郵付件裏傳來的照片,女兒小小的房間只有一張單人床,窗臺上羅列著她做的小型木雕與泥塑,幾張習作巧妙地遮擋了剝落的牆漆。房間簡陋而整潔,充斥著藝術的氣息與難言的清苦,忍不住心頭一陣深深的痛楚辛酸,這可愛的小生命,經歷了那麼多的磨難,竟依然堅韌而快樂地活在紐約的後巷,還愛著藝術,愛著她的父親,愛著生活!這不僅是她的勝利,更是我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