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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露(上)

发布: 2013-8-08 16:37 | 作者: 陈谦



 
        屋里的灯接着就黑了。莲露听到很轻的开门声。舅舅出去了。她轻轻地掀开被子,在黑暗里瞪着眼睛。鼻子里浓重的烟酒气令她想吐。直到下半夜,她都没再听到门响。她不知道舅舅那天夜里去了哪里。这倒像她在桂林习惯了的生活。莲露在窗帘显出微微的灰光时,迷糊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舅舅出现在床头。他的头发好像突然松散了,耷下来,胡子拉碴,脸色愈发黯了,衣裳上很多褶子,带一股酒酸气。莲露觉得已经不认识他。舅舅给她倒来洗脸水,做了早餐。舅舅将毛巾递到她手上时,她的手下意识地缩回,毛巾掉到被子上,洇湿一片。再一抬眼,看到舅舅好像又缩了一圈的身影,躬在墙角收拾她的行装,头顶绕着灰蓝的烟圈。
        一路去往火车站,莲露和舅舅都没有说话。在站台上,舅舅将行李和车票递到莲露手里,掏出一支烟抽上,犹豫了一下,说,你路上要小心啊。再会了。莲露咬着嘴唇,不响。舅舅将手搭到她肩上。莲露扭了一下身子,想要甩开他。就听得舅舅沙哑地说,舅舅永远都是最喜欢你的。莲露还是不响,拎了行李,转身上车去了。列车缓缓驶离车站时,莲路看着车窗外成片成片灰乌乌的上海民居,想到病床上的外婆,觉得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莲露当天中午在火车上上厕所时,感到下体刺疼。到了下午时,已发展为尿路感染,频频跑厕所。小便都是血,伴着强烈的烧灼感,脸色苍白。邻座的阿姨知道了,着急地帮她去找列车员,要来消炎药,又催她多喝水。莲露苦着脸到了桂林,开始发烧,一进卫生间就疼得哆嗦,脸色愈发惨白,又死活不肯随母亲去看医生。一点小事就会哭叫,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母亲警觉起来,来到她床边坐下,反复追问。
        那是寒假结束前的一个午后,家里没有其他人。已是多日阴雨,非常寒湿,莲露蜷在被里,不停地打颤。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揪住她的耳朵,不停地扯。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去医院?这样拖下去,肾都可能坏掉,你还想不想活了?母亲叫。莲露抖着身子,将事情说了出来。母亲先是抽了她一个大耳光,叫道:你这个死妖精!这么小,怎么就会瞎编这个!莲露偏过头去,母亲又揪着她,再扇了一个耳光。莲露哭起来。母亲起身离去,走到门边又停下,伏在门框边压抑地啜泣,最后轻声呜咽。莲露用被子蒙着头,满耳都是淅沥的雨声。母亲停下后,出去捏了把毛巾,过来给她擦脸。莲露缩成一团,母亲倾身过来抱着她,轻轻拍着,眼泪又流下来。
        我在这里打断莲露:你母亲是唯一知道细节的人吗? 莲露点头,又说,当然还有他——,是三个人。
        母亲说,人说红颜薄命,我们是全家都命薄啊。这事姆妈求你了,你千万不能出去说,千千万万啊。任何人都不能说。将来就是嫁人,也不能跟你男人说。要不你会是千刀万剐的命。姆妈别的话你可以不听,但这个一定要牢记,一辈子都不能忘记。母亲一句比一句用劲儿的叮咛,将莲露从上海带回的惊叹号放大成了蘑菇云。她不明白母亲话语里的逻辑,却被母亲的慌乱吓住了。如果你说出去,你舅舅会被枪毙的,怎么说他也是你舅舅,他养育过你啊。他不会是故意要害你的,他肯定是喝醉了。你不要他被枪毙,是不是?是吗?母亲摇着她的肩,唾沫星飞到她的脸上。“枪毙”二字,将莲露吓住了,她抱住母亲的腰,抱得很紧很紧,轻声叫着:我不会说的,我死也不会说。母亲抚她的头,很轻柔,说,可怜的囡囡,姆妈对不起你。这是万万都没想到的事。但你不用担心。他从此会从你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影响不到你。你是个多好的孩子,漂亮聪明又懂事,你会有大好的前途。一切会很快就过去。你一定要相信姆妈的话。
        莲露吃下母亲从医院开回的药,又按母亲的指点泡药浴,感染症状果然很快消退。她按母亲的意思,将往事关到小黑盒子里。又按母亲的叮嘱,在那黑盒子上死死敲上钉子。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舅舅的信和他寄来的任何东西。上海从此一刀两断,好像她跟那里从来没有过联系。连外婆什么时候去世的,母亲都没有告诉她。
        莲露并不知道舅舅是否还活在世上。你想过要打听吗?我问。她摇头说,为什么要打听呢?也许他结婚了,毕竟日子好过了,房子退还了。外婆已经去世,连我母亲也分到不算太少的财产,我想他中年后的日子不会太差。停了一下,她耸耸肩说,当然,有时也会想一下。是好奇?还是牵挂?我问。她表情带点凄凉地笑笑,说,毕竟他是我曾经最亲的长辈,你说呢?你能不能描述你此刻对他的想法?我又问。她看着我,咬紧嘴唇。没等我再张口,她又说,想法总在变,海里的波浪那样。但总的说来,我希望他过上正常生活吧,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说着,轻叹一声,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恨他吗?我问。她不响。我看着她,又一次提醒:你想从滑板上站起来的话,你先得驾驭波浪而不是回避,这是我们要一起做的功课,需要你的配合,真的。她想了想,轻声说,等我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要带大一个孩子有多么不容易。
        莲露在舅舅从她的生活中退场后的那年初夏,由母亲领着到榕湖边上的市委招待所和生父见面。母亲在路上交待她,不要跟他讲家里的事情,见莲露不响,母亲捏紧她的手,又叮嘱,特别是你外婆他们的事——莲露一听到“外婆他们”四个字,像被蜇了一下,慌忙点头。
        在市委招待所昏暗的前庭里,母亲将她领到生父面前,让她叫那个着一身藏青中山装的瘦削男子“爸爸”。莲露嗫嚅着。这个词,她已经对继父叫了那么些年,忽然又冒出一个同样称呼的陌生男人,莲露心里生出害怕。母亲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他是你亲爸,你不要这样,叫啊。莲露才冲那个男人叫了一声。母亲松开手,笑着将她交给那个男人,说好下午下班后来接她。
        生父很瘦,面善,说话带很重的壮语口音,让莲露不习惯。他领着莲露一路出来,轻柔地说着话,告诉莲露他如今在南宁工作,那里的家里莲露有两个弟弟,都很乖,让她将来有机会去南宁跟他们玩。生父没有问莲露任何关于她家里人的事情,也没有多问她在上海和桂林的生活,只是说,女孩子还是留给妈妈好,看你长得这么健康,我放心了。生父并没有像其他成人那样,初次见面总是夸她好看,让莲露有些意外。她很想问生父当年为什么和母亲分开,却不敢开口。生父领她一路出来,站在街头,一时不知要去往哪里。他提议带她去叠彩山走走,莲露不肯。生父自语般地说,你不知道从明月峰顶看桂林有多么美啊。莲露不响。她跟辉哥他们去过,老师也带她和同学们去过。确实很美,她想,但她不愿意跟这个男人去那里,哪怕他是自己的生父。为什么?我在这里打断她。莲露很深地看我一眼,苦笑说,那山间太僻静了,我不要跟他去。
        莲露从那个上海寒假之后,发现自己只要跟男性独处就很紧张,哪怕是在家里。只要母亲不在家,她就总将自己的门反锁着,必须出来时,总是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声响,引来继父他们的注意。她开始喜欢上学,也开始喜欢参加学校的活动,那里人多,让她觉得安全。生父只得带她到中山路逛街吃米粉,到冰室吃冰激凌喝汽水。她跟着生父穿行在闹市,被赤白的太阳照得流汗,忽然想起跟舅舅在上海的时日,也常是这样的情景。她下意识地挽住生父的手臂,又马上松开。生父温和地看着她笑。莲露看到他那张陌生而平静的笑脸,突然觉得自己多事。
        莲露傍晚随生父回到招待所,远远就看到站在前庭台阶上的母亲。她随母亲离开,走到招待所大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看到生父正在上台阶,并没有回头。她的鼻子有点发酸,就听到母亲问她,他有没有问她家里的事情?有没有打听外婆他们的情况?有没有问她对继父的看法?完全没有。没有。没——她的回答全是否定的,又全是事实。母亲吐了口长气,表情有些失落,一路再没说话。
        生父走后,就没了消息。莲露觉得生父是喜欢她的,起初还隐约期待着他或者会有信来,但她很快就失望了。莲露不知道是母亲让他不要跟自己联系,还是生父自己的决定。她再次见到生父,已经是从美国回去探亲的十多年后了。因为是到了南宁,顺便的——莲露说到这里,表情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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