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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露(上)

发布: 2013-8-08 16:37 | 作者: 陈谦



        莲露母亲在崇明遇到后来成了莲露生父的年轻军官时,已预感到自己即将被遣散到西北。小花旦很快和军官结了婚。生父很英俊的,莲露特地强调过。眼睛深而大,简直带着异国情调,她还加了一句。因为这个婚姻,小花旦保住了在上海的户口。可就像戏文里唱的,好景不长,莲露才一岁多时,文革就开始了。莲露的生父面临转业,被安排到桂林轻工局。莲露母亲心里是不愿跟去广西的,但到了那时,上海已经大乱,越剧团也瘫痪了。莲露外公被反复揪斗,遭惨打致死,莲露母亲想去送葬都没敢。外婆从静安的亭子间又给一路赶到普陀的棚户区。莲露母亲那时不过二十多岁。她跟着行将转业的军官跑了一趟广西,回来便决定要随夫去桂林。     
        像那个时代很多被下放到外地的上海人家一样,莲露的母亲将女儿留在上海的外婆家里。莲露父母在桂林安顿下来,只一年多后,就离了婚。莲露的生父在离婚后迅速调回自己的家乡百色。
        说到这里,莲露停下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谢谢你这么耐心地听我说这些细碎旧事。我说,别客气,这是我的职业。莲露摇摇头,说,我知道这是你的职业,但能练到有你这样的耐心,还是很不容易的。
        刚满三岁的莲露,被留在上海普陀杂乱肮脏的棚户区里,和外婆、舅舅一起生活。舅舅在这时出场了。莲露提到他时,她那两颗仿佛久浸在酸坛里的梅子般瞳仁突然明亮起来,褶皱被撑开。这稍纵即逝的瞬间被我抓住,在记录里,“舅舅”两字被我打成了玫红色。莲露在“舅舅”这里停住了,盐渍中的梅子迅速萎缩,滚入深潭。相当长的静场,在我的等待中,她忽然哭起来。非常凄切,我起身拿来纸巾递给她。 
        一切其实是从舅舅开始的。我在记录里加了一抹深蓝的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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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稿纸上,留着我随手勾下的一个没有五官的文弱瘦削男子的速写。按莲露的描述,舅舅非常斯文好看,五官生得很气派,像照片上的外公。不同的是那眉眼跟莲露母亲的明艳大不相同,总是带着很深的幽怨。虽然我无法从这类描述中给这舅舅画出具象的面貌,但这用在心理诊所里足够了。
        那时,他其实就是阿爸——轻声说出这话时,莲露表情空茫,随即皱眉,像在否定自己。这种感觉,最初来自她由外婆抱着,坐在舅舅的黄鱼车上,一路穿过大半个上海城区,从上只角的静安区搬往下只角普陀棚户区的那个黄昏。那是早春,天还很冷,外婆的身子不停地哆嗦,将莲露越抱越紧,莲露感到被捏疼,哭起来。外婆一边哄她,一边向前张望。外婆那时未到五十,雕刻般的五官清晰立体,面相仍精致耐看,天然的卷发已灰白,在脑后盘成髻。莲露强调说,外婆的长发从和外公办妥离婚手续时开始留起,一直到离世都没有再剪过。莲露顺着外婆的目光也往前看,小小的身子缩在外婆怀里。舅舅吃力地蹬着黄鱼车,身子不停躬曲扭动,骇人地怪异,引得莲露又哭。好了,好了,就要到了,要到了,外婆反复轻叹,像是自语。她们脚边塞满零碎家什,稍有颠簸,外婆就要腾出手去扶一把,莲露感觉就像坐在摇晃的船上。街市暗下来,偶尔看到路边有小女孩牵着父母的手走过,莲露将外婆抱得更紧,再转头去望舅舅蹬车的身影。她也是有爹娘的人,年幼的莲露想,安静下来。
        你当时很小,怎么会有那么清晰的记忆?我小心地切断她的话。莲露一愣,说,很多细节是外婆告诉我的。我点头。莲露又说,它们跟我的记忆混在一起,成了我自己的故事。
        莲露童年的记忆在棚户区里开始成形。那条具象模糊的普陀弄堂里的生活场景,透过她孔隙稀疏的记忆网筛滤出来,在苍白的布面上里映出一片烟色的零碎影像。布面上不停移动着她和舅舅一小一大的剪影,偶有外婆穿插其间。
        莲露随外婆和舅舅住进棚户区的老旧工房。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二层的一间小房里——“一家三口”是莲露谈到那段生活时最常用的词。他们分到的房间不算小,可外婆的老式大床一塞进去,再加上几件从静安老宅里带出来的家具,空间立刻显得逼仄。莲露和舅舅分别睡在架床的上下铺。厨房在楼下的公用灶堂间。外婆非常不放心也不习惯要穿过杂乱肮脏的弄堂去上公用厕所,在家里为莲露备下木马桶。每天一早,洗涮家里木马桶的事情,就由舅舅担下。跟弄堂里的人家相比,年幼的莲露并不觉得自己家庭的特别。
        幼小的莲露在小花旦母亲精致的美人胚上长出了揉入生父异国风情的容貌,又顺延了外婆天生的卷发,看上去就是一只细瓷烧出的洋里洋气的娃娃。她只要在弄堂里出现,总会惹得人们拦下逗玩。若是外婆撞上,就会不快地牵了她走开,还跟人们甩个话头,说我们家里的规矩是不作兴当面夸小女孩子好看的。一次二次说过,邻里的女人们给直愣愣撞得下不了台,就撇了嘴,七嘴八舌起来:咦,她又是哪家子呢?再看到莲露,各人脸上的笑就怪异起来。外婆的脸也更冷了。弄堂里的小鬼们见逗不着莲露了,就变了法子地戏弄起她来。在莲露被他们揪了几次头发,遭了几次他们的弹弓袭击,哭着回家后,外婆就干脆不许她单独出门下楼去找同龄的孩子玩耍了。
        外婆很快被编入厂里的三班倒,在家里的时候一下少多了。舅舅从名校育才中学高中一毕业就撞上文革,升学梦碎。大部分同学被动员下乡,他以频发美尼尔氏综合症为由,申请留城治病。在家中待业一段时间后,被分到区里的铸造厂当翻砂工。关于这一点,莲露没有像描速外婆的纺织女工生活那样一笔带过。她特别说到,她有次随外婆去舅舅的厂里找他,远远看到瘦弱斯文的舅舅跟人扛着一桶沉重的铁水,在凹坑不平的砂土上歪歪扭扭地穿行,她觉得只要一个偏差,就可能倒地被铁水烫伤。她搂着嘴角颤抖的外婆不停哆嗦。舅舅过来,穿一套莲露没见过的半旧深灰色石棉裤工装,不停地擦脸上的汗,让她想到流窜在弄堂里的那些野猫的脸。舅舅蹲下来抱她,她突然哭起来,响亮而悠长,引得工棚那头的人都望过来。外婆和舅舅劝了很久她才停下来。舅舅和外婆对望着,一脸的讶异。以后不要再带她来这里了,也不要带她去你那里,舅舅怜惜地摸着她的头,向外婆说。可怜的囡,太小了,很多事会怕的,舅舅又加了一句,牵牢她的手往外走。莲露说,她那时哭不是因为害怕。她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第一次从舅舅身上体会到了“心疼”的感觉。
        住进棚户区后,舅舅几乎就没了社交。中学同学绝大部分都去了北大荒,他自己那些在上海的父异母兄弟姐妹在动乱中自身难保,外公的死以“自绝于人民”定性后,彼此间更不敢往来。偶尔来家里走动的都是外婆的亲友,出入低眉顺眼,有弄堂里杂乱的街邻好奇攀谈,他们也总是笑而不语,匆匆来去。有时莲露问舅舅,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呢?舅舅就说,你看我多忙啊,要照顾你啊。见莲露不响,他马上又说,我是觉得跟你在一起玩更开心啊。莲露笑起来,说,那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舅舅点头,莲露伸出小拇指,两人勾起来。莲露说,那我们永远做最好的朋友!舅舅笑了,说,你是我的囡囡呢。后来舅舅跟莲露说过,他小时生在大家庭里,虽然有不少玩伴,但经常见不到父母,特别没有安全感。他不愿意莲露也那样长大。他觉得,小孩子每天回家能见到家里有亲人特别重要。
        他们在棚户区那窄小一居室里的家具也总是擦得干干净净,发着黑亮的光,让人忘了那老旧里的破败。家里买烧洗汰都由舅舅打理,连外婆和莲露的四季衣裳,也靠他车缝补改。舅舅毕竟是过过几天阔日子的人,用单调素净的布料裁剪出来的衣衫让莲露穿出去,托儿班的阿姨、弄堂里的女人们看到,常会扯近了细看那腰线怎么掐的,领口的小翻边又是怎么镶的,三针两线近似色缠绣出的小花又是怎么弄的。她们跟舅舅套近乎,请他帮忙裁剪衣裳,让莲露都能感觉到她们对自己的客气。面对女人们的热情,舅舅却鲜有表情,待她们不管不顾地说着,他偶尔淡淡一笑,以家事杂多将她们推开,让莲露那样一个小孩子,都觉得难为情。老师们反倒对她更好奇,不时跟她打听家里的事情。到了后来,莲露听老师跟舅舅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这一说不打紧,舅舅再来接她时,连笑都不对她们笑了。
        莲露早晨由舅舅送到街道的托儿班,傍晚又由他接回来,洗澡喂饭。按外婆的规定,没有大人的相伴,她不能自己出门下楼。这让莲露在绘制童年记忆的图表时,她总是人群中最矮最小的一位,远远地跟同龄人隔离着。但是,她从来没有在关于上海时代童年经历的描述里,用过“孤独”这样定性明确的词语。天暖时,她爬到靠窗的八仙桌上,趴在窗台上,透过竹竿上衣衫的间隙,看小鬼们在拥挤杂乱的弄堂间东撞西撞地跑来跑去,踢毽子,滚铁环,砸沙包跳房。看到高兴时,她会咯咯地笑出声,引来小鬼们跑到窗下唤她逗乐,又邀她下楼一起玩。每到这时,莲露立刻缩头,从桌上窜跳下来躲起。舅舅见到也不责怪,干完了家务,就唤她到跟前,给她讲故事,从悟空八戒白骨精,到武松阿里巴巴卖火柴的小女孩水晶鞋,比托儿所里阿姨讲的《半夜鸡叫》、《一块银元》那些有趣得多。他还用自制的卡片教她识字,又用它们变出游戏,用来复习、造句。还教她很多算术,五岁多的时候,莲露就能将九九表倒背如流。舅舅还教她临帖练写毛笔字,又学画画。她在托儿所里简直成了神童,但凡有街道或区里的领导来参观,她总被领出来表演。在老师和小朋友面前,听那些老师见到都要屏气低声的人们不停地夸奖,莲露欢喜起来。再回到家里,总是缠着舅舅教她学新花样。到了轮休日,舅舅会带她去公园、动物园,学认植物和动物,回来又对着书本再认学,了解那些动植物的习性。夏天里,舅舅在公休日里总是会带上她坐很远的车子去区里的游泳池游泳,春天去远郊踏青,人们都认为他们就是父女。舅舅后来在给莲露的信里说过,如果他没有她的陪伴 ,那些日子不知会多么难熬。
        其实我更像是个单身父亲带大的孩子——莲露曾这样强调过几次。怕我不同意,她又说,这种感觉贯穿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外婆呢?我问。莲露犹豫起来。
        外婆这个当时家里成年女性的形象,在莲露的记忆里是愁苦的,以致她常下意识地将外婆从记忆的网孔里筛出。按莲露的讲法,她不记得外婆笑过。外婆常搂着她,也不说话,搂着搂着,突然抹泪,由此哭泣起来,很久都停不下来,令莲露心惊。莲露觉得是自己不好,总惹外婆伤心。若只有她俩在家里,莲露常大气不敢出,怕什么事没做对,又惹外婆难过。
        幼小的莲露对远去广西的父母从未有过想念。早期外婆还不时拿出他们在象鼻山前的合影给她看。外婆点着照片里那个穿着四个口袋干部装的父亲说,这就是你阿爸。见莲露不响,外婆便“唉——”地一叹,莲露那颗小小的心就缩起来。外婆又一点军官身边那个穿着泡泡袖上衣、深色裙子、站着丁字步的好看女子说,这是你姆妈,像煞阿婆年轻时呢。可怜啊——莲露起初很喜欢看相片里那好看的姆妈,可每回一听到外婆叹出这句,就知道外婆又要掉泪了。几次下来,莲露再从栗黑色的矮柜前走过,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再不去看那上面立着的自己父母的照片。后来那照片忽然就不见了,莲露也没想起问一声。从那时起,莲露只有每次添新衣鞋帽时,才会听到外婆或舅舅说,这都是你姆妈给你买的啊。她跟母亲的联系,就这样简化成母亲每月从桂林寄来的二十元汇款。这笔总会引起外婆叹息忧愁的款项,在莲露心头成了一块定时出现的阴云,她怕它飘过时留下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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