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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露(上)

发布: 2013-8-08 16:37 | 作者: 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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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米·辛普森的照片从电脑屏幕中闪出的瞬间,我立刻就明白了莲露的归宿。
        “旧金山资深风险投资家吉米·辛普森出海失踪”的浅灰标题,置于《旧金山纪事报》网站首页“湾区及本州新闻”版内第三条。照片中,那个叫辛普森的老头齐刷刷的灰白短发,着深黑紧身运动衫,身板笔直地站在一艘神气的帆船前端,正抬手摘取架在头顶的太阳镜,一脸由衷开心的笑容,顺着脸上那些因常年户外运动晒出的深纹四下散开,让他的脸相显得立体有力,跟我在沙沙里多水边撞见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这该是近照。新闻说,感恩节后的第一个周末午后,帆船运动爱好者辛普森从旧金山北湾的沙沙里多水岸出发,去往金门大桥外海域撒母亲的骨灰,一去不返。接到辛普森家人的报告后,海岸警卫队出动多艘救援艇和直升飞机,在金门大桥一带海域大面积搜救未果。现四十八小时已过,海岸警卫队停止急救措施,进入正常巡逻程序。
        中提到辛普森是旧金山金融界知名的风险投资人,现年64岁。他的投资团队主投的两家网络应用软体开发初创公司,分别被“谷歌”和“脸书”并购,很是赚了几笔大钱。辛普森和前妻育有一子二女,均已成人。他2000年离婚后一直独身。文章末尾有一句:据目击者透露,辛普森当日从沙沙里多出发时,船上有一位亚裔女子同行。记者就此向警方求证,警方表示目前事件正在调查中,具体细节无可奉告。 
        就是莲露了。上周末,在沙沙里多水岸边人声鼎沸的“渔人”餐馆里,我们在大门口撞了个正着。那是天意。我几年都不去沙沙里多一次,那天是陪伯克利帆船俱乐部的老美哥们托尼去那里看一艘待售的二手帆船。我们看完帆船,走到“渔人”餐馆时,已是午后一点多了,人们还在门口排着长队。我正要去领号,在大门口撞到正推门而出的莲露。她一身纯黑,风衣领口处露出一抹雪白,可能是围巾。黑色的棒球帽沿压得很低,帽子后沿的孔里塞出一把曲卷的长尾。口红很艳,让她本来就阔厚性感的嘴唇更加抢眼。时尚的宽大太阳镜将她细窄的脸几乎遮掉一半。她在辛普森的臂弯里——那个挺拔精干的老男人的名字,是我刚从网上看到的。他们看上去非常开心。辛普森正说着什么,莲露咧嘴大笑。
        那笑声有些耳熟,我的注意力被它抓住,以致我和他们交臂时不禁停了一步。按我的职业规范,在任何公开场合遇到患者,即使他们已中止治疗多年,作为心理医师的我,都不能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当然更不能有私人性质的交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莲露了,她的状态好得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我忍不住停步的原因。莲露显然看到了我。她侧过身来,也停了一步,笑很快收住了。一两秒间,她和我擦肩而过,随辛普森走到餐馆前阔大的停车场上。餐馆的露台上坐满了身着深色冬装的食客,他们在明亮的阳光下和海鸟混在一起,杂乱而喧腾。不远处的水岸,停满以素白青蓝为主色调的帆船。我在进入餐厅之前,忍不住再次回头。莲露也在回头,她放开了牵着辛普森的手,朝我摆了摆,脑袋有点俏皮地一侧。我看到她那几乎要咧到耳角的红唇。非常灿烂的笑,带着用力过度的夸张。我急忙扭回头来,未作回应,心下有些不安地想,看来她又换了男友,可这短暂的忧虑很快被托尼的说笑抹去。
        我拿起手机。那里面有当年将莲露推荐来的婚姻家庭关系专家杰妮在今天早些时候的留言。杰妮说,莲露从上星期天起就没了音讯,已有两天没有上班。她家人和她供职的公司都已向警方报案。莲露的家人通知了杰妮。杰妮最后语气犹豫地说,我了解你们已很长时间没有工作上的联系了。说到这里,一个停顿——美国人总是样,一说到专业领域的事,哪怕彼此是多年的老朋友和工作伙伴,仍然会这样小心翼翼。我摇摇头,又听到她说:这仅是你我间的私人电话。我为莲露担心,也很着急,想到或许你有点什么线索。如果给你带来不便,请——我点停回放键。
        杰妮的直觉是对的。我是看到了莲露离去身影的人。虽然我显然不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将手机扔回台面,转过身去。墙上那排镶在金色漆料画框里的太平洋海岸的巨浪扑面而来。这是早年某个春夏之交的傍晚,我作为冲浪运动发烧友,在北加州无名小镇的海面上被大浪拍到海水深处之前,抓拍到的海面——西沉的太阳在巨浪的边缘刷出一片火轮,浪的深处呈出透明。画面侧边更深处的海面,已经因黄昏的到来呈出墨蓝。在数码相机流行之后,我将照片请专家用特殊的相机处理翻拍,再印到帆布上。这技术象用砂纸给原本过于光滑的海天夕阳打过了磨,使海浪带上粗砺的韧性 。
        这画好奇怪——那是莲露作为患者,第一次坐到我位于伯克利市马丁·路德金大道上的诊所办公室里说的第一句话。她一口完全没有卷舌和后鼻音的南方国语,听不出明显的地域口音。我相信我华裔心理医师的身份,是她选择来见我的主要原因。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了一句,它很象我常做的一个梦,老人与海。说到这里,她歪了歪脑袋,目光没有从照片上移开,又说,应该还有条向着满天晚霞开去的船,一直去往金红的天际。最后一起沉落到夕阳深处的大浪里。听她说了“一起”,我一愣,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挂在墙上的海浪。
        们就从这里开始吧——作为心理医生,我说了这样的的开场白。莲露撇嘴一笑:怎么能从结局开始呢?——隔了一年多的时光,我还能感觉到那个初秋的午后,莲露那微笑里冷冷的讥诮。
        看着她,点点头,将之前读过的她的档案,在脑子里快速铺展着。
        为生于一九六四年的女子,莲露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左右。她个子不很高,但非常挺拔,染成深棕的头发在脑后松散地扎成一把。一件明艳的姜黄色薄针织套衫,将她丰满的胸线和收缩有致的腰腹勾勒得十分突出,脖子上看似随意地搭条米白色荷叶织纹围巾,紧身黑色牛仔裤,高统皮靴,非常年轻的打扮。她的无名指上没有戒指,清楚地表白着她眼下婚姻的状态。她皮肤光洁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脂粉,丰厚的嘴唇非常饱满,不笑的时候嘴角看上去也微翘着,带着天真的无辜。一对鱼形长眼的眼角也让人觉得她总在微笑。当正面迎上她的目光,她那对深棕的瞳仁令人想到久浸在盐水中的梅子,就是笑的时候,也能看出被酸咸汁液经久浸泡出的褶折。这是明显透露出她年龄的地方。她在伯克利一所著名的大型建筑设计公司做电脑系统管理员。她那伯克利加大计算机系毕业的长子,已在西雅图的“亚玛逊”上班;女儿是罗德岛设计学院大三的学生。目前已正式分居的丈夫是伯克利加大工程类专业的终身教授。她因婚姻危机而导致情绪不稳定,心理评估的结果发现有自杀倾向,由婚姻专家杰妮推荐到我这里进行指定性的心理治疗。
        好的。我们从头开始——我接过她的冷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下来。莲露的眼神一黯,静场。Lilian?——我唤着她的英文名,提示她。你会中文,请叫我莲露吧——莲花的莲,露水的露。大概见到我有些犹豫,她又说,我母亲说,她在生我的前夜,梦到了一朵白莲花。莲花不特别,特别的是那上面的露水,大滴大滴地沿着花瓣滚动,钻石般闪烁。母亲觉得特别神奇,给我起名“莲露”。莲露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我后来想,母亲梦里见的哪是什么钻石,那全是眼泪。
        这是一个思路清晰的患者,一下就直接回溯到自己的出生时刻。如果像她填写的表格上所示,她之前从未做过心理治疗,那她或许自学过心理学理论。
        很好的开始,请继续——我的声音轻下来,怕打断她的思路。她摇摇头,抬起下巴,说,一切是从“处女”开始的。我一愣。作为在中国完成医学本科教育的留美心理学博士,我已接受将“处女”解读为前现代的一个文化符号的教育。在日常的职业实践中,这个符号偶被提及,通常是女性在陈述第一次性经验时一句带过。此时,它被莲露一脸郑重地端上桌面。我意识到自己这回是以美国从业心理医生的身份,遇上了中国的旧事。我也曾有过几位受情感问题困扰的华裔女患者,但她们面对的都是异族婚姻中的困难,莲露的情况显然跟她们不同。
        从前年初秋的那个午后起,到同年圣诞前夕,三个多月的时光里,莲露每周都会来诊所一次。她通常是在周五下班之前到,从诊所出来,就直接坐旧金山湾区城际捷运系统的动车回旧金山城里去。分居后的她,当时在旧金山租了房子单住。说到这个话题时,她加了一句:伯克利太小,容易碰到熟人。
        莲露的看诊档案,完整地存在我的电脑里。没有外人知道,莲露是被我从半道上推开的。她的旅途竟真的终结在“老人与海”,这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些年来,我一直站在狂风大作的海岸边鼓励冲浪者从巨浪里穿行而出,在划板上挣扎站稳,再迎着下一波大浪冲行而去。哪怕是看到他们颤颤巍巍的身子在水中反复坠落,我已经能做到,只要一脱下身上的潜水服,就能将自己与汹涌的波涛剥离,忘掉他们的哭喊。我真的越来越像一位合格的心理医生,却不知该喜或悲。
        我的手从键盘上移开,将电脑关上。 那块她曾经在上面打转的草地,如今长草蔓蔓,植被疯长。此时,我往这草地边一站,立刻能望见莲露领我看过的她脚下来路上的一派颓败凄凉。
        按莲露的叙述,她母亲离开上海去往桂林的时候,她刚满四岁。莲露的生父是广西红色老区百色山地人,转业前是崇明岛驻军里的营指导员。莲露谈到生父的口气很淡漠。算起来,打莲露记事以来,他们大约只见过两、三面。
        莲露的母亲在六十年代初从上海戏曲学校毕业后,很快就成了普陀区青山越剧团实力小花旦。按莲露说的是,小花旦人强命不强。小荷才露尖尖角,就遇上三年饥荒期。上海各级越剧团纷纷解散,很多演职人员被迁往西北各地落户。青山越剧团作为市里的名剧团,动荡中的前途也很不明朗。背着前上海浦青毛线厂资本家的小姐这么个出身包袱,莲露母亲第一批就被下放到郊县锻炼。在崇明岛一带巡演时,美艳的越剧小花旦认识了当时在崇明岛军中、后来成了莲露生父的年轻军官。
        莲露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公。莲露的外婆,是她外公在五十出头的时候从欢场上赎出的苏州穷人家女儿,自小长在风月场所,吹拉弹唱舞样样来得。外婆嫁给外公后,又跟了白俄教师学芭蕾,练钢琴,还请来美国家教教英文,为了讨外公交际圈的欢喜,她还拜师学京剧,凭着机灵气儿,学啥像啥,样样都拿得出手,气质就出来了。外公出门将莲露外婆时时带在左右,外婆在大家庭里的地位一路急升。可安稳阔绰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到了解放军进城,新婚姻法一出来,外公只能择一房作为合法婚姻对象时,他选了孩子最多的二房。带着一双少儿少女的莲露外婆,连同大房的一家,开始还是离婚不离家,仍一起住在静安寺附近的独院大宅里。一大家子气还没喘过来,接着三反五反、公私合营,连连的洗刷,家道败落不说,将毛线厂资本家风雨飘摇中的大宅也冲得七零八落,已离婚的大房三房被扫地出门,住到亭子间里,里弄平民人家迁入。莲露外婆还被分派到在普陀区毛纺厂学做挡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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