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瞽者

发布: 2013-8-02 00:54 | 作者: 易康



        4
        当我看到站在面前的货郎时,我就想,这肯定又是一个黄发财。
        货郎穿了一件和黄发财一样的青布大袄,大袄的前襟上积了一大片发亮的污垢。他的脸和脖子粗黑得像龟鳖,是因为日晒风吹,也是因为污秽肮脏。他挎了着一个柳条篮,上面盖着两只玻璃匣,匣里装着又脏又小的糖块和已经褪了色的红、绿绒线头绳。我瞥了一眼匣子,本想从它们的缝隙之间看看篮框里有什么。然而我很快就放弃,因为我知道,看不看都是一样。
        我确信他不是个货郎。他似乎也不掩饰,摘下头上的破毡帽不住地扇。他的额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只有常年戴军帽的人才会这样。
        货郎说:长官,我是做小买卖的,不是奸细。他有意说得很做作,似乎唯恐我把他当做货郎。我想,他大概认为我是网里的鱼,笃定逃不了。
        我没开口。赵汉文在一旁慢悠悠地说:“你说你不是奸细,那又是干什么的呢?”
        “货郎啊。“
        “现在兵荒马乱的,四周的村庄都空了,你给谁卖货?”
        “快说!”钱少武在一旁帮腔道。他们这样一唱一和,与其说是在演戏,倒不如说是在蓄意作弄我。接着,钱少武就上前跟货郎拉扯起来,他几次上去要扭住货郎的胳膊,那情形就像顽童在嬉戏打闹。
        等他们闹完了安静下来,我才说:我们现在是要找到张庄,尽快和部队取得联系。我让钱少武把货郎放了,不要再纠缠。赵汉文突然激动起来,那张白生生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说:不行,这人或许是鬼子的奸细。我说:那就把他毙了。货郎立即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缩着身子不住地求饶:长官,我真是货郎真是货郎啊。与此同时,他把手搭在了篮框口的玻璃匣上。钱少武像是沉不住气了,他挤了过来,用身体挡住货郎,虎视眈眈地瞅着我,脸上的横肉又挤做了一堆。混乱中,赵汉文像是踢了货郎一脚,那家伙大叫一声,就地一滚,滚到了水塘里。他的身上沾满了泥浆,但手始终紧扣着篮框上的玻璃匣。货郎大叫起来:长官饶命长官饶命。赵汉文冷笑一声说:想活命吗,那就带路,带我们去张庄,到了张庄我保你活命。钱少武拔出枪,不停地晃着,恶狠狠地说:“对,想活命就去张庄,不然老子送你上西天。”他像上次那样斜了我一眼,我也怒视着他,算是还以颜色。钱少武扭过脸,再去看赵汉文。赵汉文的脸白了下来,他扶了扶眼镜,然后又踢了货郎一脚说:听见没有,快走啊。
        等我们走了一二十里路,太阳就升到半空中了。货郎一直沿着大路把我们往前带,他棉衣上的泥浆已经晒干了,结成鳞片一样的泥块,不住往下掉。他挎着的柳条篮杵在腰间,随着步伐滑稽地晃动着。他像是个拙劣的戏子,可笑透顶了。现在,他们又改变了方向,往县城的方向走。我清楚我的处境,但我没有足以与他们相抗衡的能力。钱少武心狠手辣,枪法又厉害。我这会儿是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了。
        可是货郎却突然停住不走了,他转过身来对我说:“长官,快到了,前面就是。”他用手一指——在田野的尽头,有一撮银灰色,像是一片凝结的雾霭,在雾霭的中间隐约有一根像发丝样的东西。这几天,我被他们带着东转西绕,绕晕了头,加上又疲又饿,已经没有了方向感。尽管如此,我还能肯定这不是张庄,他们也不可能把我带到张庄。
        我累极了,索性往地下一坐,说:反正是快到了,那就歇息会儿再走。出乎意料,赵汉文和钱少武没有反对,相反还赔笑。钱少武递过水来说,请师座喝口水。我随口回道:还是你们先喝吧。他们三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钱少武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壶放在地上,就不再劝我了。坐了一会儿,赵汉文说:“师座,那儿有一间破屋,我们还是进去歇歇吧。”
        路旁的河边果然有一间草房,矮小破旧,房顶生满霉菌野草,还塌了一半。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跟着赵汉文过去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的那片雾霭之中有火光一闪,紧接着就是一猛烈的爆炸声。我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其中还夹杂着迫击炮和集束手榴弹。凭着这枪响爆炸声,我能断定那儿至少有两个营的部队在交火。赵汉文、钱少武和货郎都笑了,这不是他们常有的奸笑,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的笑。货郎掀开柳条篮上的玻璃匣,从篮框里掏出家伙——一把崭新的二十响德国毛瑟。他说:“杨师长,我们到了,那儿真是张庄,可你不信。你的警卫营一直守在那儿等你,可惜他们没有能把你等到,却先让日本人包围了。走吧,赖着也没用,到前面的破屋去。等仗打完了,我们就交差。”
        手榴弹的爆炸声盖过了枪声。警卫营在拼命反击。在远处闪闪的火光中,我清晰地看到那发丝样的东西原来就是旗杆。不错,这儿的确是张庄。钱少武逼上来,用枪对着我,面露得色。他们机关算尽,最终如愿以偿了。我真的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吗?
        “杨师长,我们进屋吧。”赵汉文不再阴损,倒显出诚恳的样子,“兄弟还要请你多多包涵,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把你送给他们,我过不了关。不过你放心,日本人说了,你是高级军官,又是年轻才俊,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说完就一摆手,货郎走到了前面,钱少武紧跟在我身后,他们还像以前那样,把我夹在了中间。我们一起走下大路,这之间钱少武还扶了我一把。那边的枪炮渐稀,而呐喊声却随之而起,是鬼子发起冲锋了。警卫营难道就这么完了吗?
        “师座,快走吧,生死关头只能自己顾自己了。”钱少武在我身后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很快来到了那间草房前。这大概是村民用来看庄稼的,虽然破旧,但还上着锁,两扇破烂的板门上贴着鲜红的对联,只是我没来得及看清上面写的字。
        我们在门口停了片刻。货郎回头望了我一眼,接着就飞起一脚踢向那两扇破门。
        一道耀目的亮光伴随着巨响扑面而来。刹那间,我的双眼感到钻心的疼痛。我还没能喊一声,就一脚踏进了深渊,完全失去了知觉。
        从此,我的眼里就只有黑暗了。
        大概过好长时间我才醒来,枪炮声、呐喊声都没了。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也听不到。我挣扎摸索,手不断被刺伤、灼伤,最后我终于摸到了一根木棍。我忍着浑身的巨痛,使尽全身力气,想拄着它站起来。然而,我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因为我的身后好像有人正在拉扯着木棍的另一头。他们说话了,嘟嘟哝哝的。听出来了,是赵汉文和钱少武。我回过头来问他们:货郎呢?他们没回答。我又问了他们一遍,他们还是没有回答。我想,货郎大概是死了。
        我一手紧握木棍,一手扶墙摸壁,后面的人也跟我一起用力,几经努力坚持,我们终于一起站了起来。这次是我走在了前头。我带着后面的两个瞎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炸塌的草屋,来到了田野。
        一路上,我们摔倒过多次。有时是我脚下一绊,带倒了后两个;有时是他们一滑,拽倒了我。所以,我一边摸索着走路,一边不住地提醒他们小心,而他们也在后面不停地喊着:注意注意……慢点慢点……
        我们就这样紧抓着木棍,相互牵扯,彼此扶持,走到了大路,并合力向刚才枪响的方向行进。
        那儿真是张庄吧。我不禁泪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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