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瞽者

发布: 2013-8-02 00:54 | 作者: 易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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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师,七千多人,可现在他们都不知了去向。赵汉文、钱少武成天盯着我,他们不仅不让我见到部队,而且还赶走了我的警卫和副官参谋,使我完全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中。
        “先头部队已经到达张庄了!”赵汉文一边说,一边用望远镜假模假式地看着。我问他:我们现在处在什么位置。他耷拉下眼皮,似乎有些不高兴,淡淡地说:当然是张庄外围。尽管我根本不信他的话,但还是跟他一样煞有介事地举起望远镜,遥望前方。前面的确是座庄子,一座空庄子,不见一个人。庄口的一条漂浮着乱糟糟水藻的河沟里,横着两三只破破烂烂的小木船。除了醒目地伫立着几幢大瓦房外,庄里尽是一大片灰不溜秋、歪歪扭扭的土坯房。这不是张庄,我可以肯定。张庄有一座小庙,庙门口的旗杆几里以外都能看到。
        这一带我比较熟,所以总司令才派我们师到这儿来布防。出发之前,我就跟团级以上军官开会研究,最终决定把师指挥所设在张庄。可是现在,我却陷在别人的手里束手无策,这恐怕是总司令始料未及的,想到他的厚爱和期望,我心里像刀绞似的难过。我想:说什么我也得争一争,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任人摆布。于是我说:“赵参谋长,我怎么看来看去,就是看不到一个人呢?”赵汉文嘿嘿一笑:“师座真会开玩笑,这不,兄弟们正在往庄里开,徐副官和刘参谋都在队伍里,您看!”说罢,他竟把他的望远镜往我这边递。他完全把我当成傻子了。我严厉地横了他一眼,他低下头去装腔作势地干咳了两声。
        大概发现我面有愠色,钱少武立即在一旁打岔,他亮开嗓子喊道:“杨二傻,快把地图给师座看。”
        杨二傻是他们刚给我配的勤务兵,原先的那个也不知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许是杀了,他们做得出来。二傻是个脏兮兮的孩子,除了递水拿地图,什么也不会。赵汉文却说:这孩子姓杨,跟我是本家,勤务兵找同族同姓的才可靠。然而我一直觉得,他根本就不姓杨,“杨二傻”实际上是他们在背地里跟我起的绰号。因为我发现,只要提到“杨二傻”,钱少武那黝黑的脸上总会露出抑制不住的奸笑。
        二傻只有十二三岁,戴一顶破军帽,穿一身老百姓的棉衣棉裤。现在已是暖春,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怪味。他的双肩各背着暖水瓶和公文包,公文包里除了地图,什么也没有。
        杨二傻递过地图,也送来一股扑鼻的臭味。我忍住气,像做戏似的指着地图说:“按总司令的命令,我们师的四个团应该分别部署在张庄、曹庄、十里庄和小兴庄,师指挥所应设在张庄。各部到达指定地点后即派出小部队搜索前进……”我还没有把话说完,赵汉文就插上来,用食指直指着前面那条浮着破船的河沟,虚张声势地说:“那就请师座先进驻张庄吧!”
        我还不能反抗,只好跟着他们走,他们一左一右地挟着我。我的装束跟士兵一样,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但领章上的少将军衔很显目,如果在此地碰上日本人的细作,那我恐怕就是想自杀也来不及了。我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如何对付他们。刚下过雨,乡间的小路泥泞不堪,有几次草鞋陷入了稀泥里,我弯下腰去系鞋带,他们立即就停下来,站在我身边等着。我虽然是低着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在背后,像盯猎物似的看着我。我想:不管怎么样,得遇到人,遇到我们的人,哪怕是老百姓。于是,我加快了步伐。钱少武随即紧跟上来,阴损地说:师座走得真快,我都赶不上了!
        雨过天晴,阳光亮得闪眼,加上走得急,我的脸上渗出了汗。很快,我们就到了前面的庄子里。这当然不是张庄,我们已经走过头了。我不仅脱离了部队,而且离县城很近,县城里有日军的重兵把守。我感到一阵焦虑,甚至是惶恐,然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微弱的叫唤声:“长官,求求您,做做好事吧……”我吃了一惊,寻声望去,看到在一堵半塌的土坯墙的墙角里躺着一个人。他浑身泥土,满脸血污,他只有一条胳膊,另一条大概是给炸飞了,创口处的烂肉凝成了黑糊糊,粘糊在白骨上。我一眼看清了他军装上的胸章。是我们的人!我真是惊喜交加。然而赵汉文却抢到了我的前面,他冷冷地对钱少武说:去帮帮他。钱少武眯细起眼睛,大踏步地走上前去。他“哗啦”一声抽出腰间的匣枪,枪管刺眼地一闪,紧接着它就跟伤兵的头一起猛地震动了一下!
        四周顿时死一般的寂静。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喊出声来,直憋得浑身冷汗淋漓。钱少武回过头来瞅了我一眼,他的枪口上还冒着青烟。他狰狞地一笑,脸上的横肉恶狠狠地挤在一起,两只通红的小眼睛杀气腾腾。
        这时,赵汉文慢悠悠地说:“二傻,你真傻,你看不到师座口干舌燥想喝水?”
        二傻把水递过来,他的手黑乎乎的,指甲里嵌满了令人作呕的污垢。我忍了忍,勉强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我想,现在我是攥在他们的手心里,来硬的肯定会吃亏。我说:既然到了张庄,那就赶快确定指挥所的位置吧。
        我们一起走进那间瓦房。这里面除了一些破坛烂罐外,几乎是空无一物。赵汉文和钱少武没待多久就出去了,说是要布置警卫营的弟兄们做警戒。屋里只有二傻像段木头似的杵在一边。我想,既然有伤兵,那就说明这儿来过我们的队伍,也许他们就在不远处。有了希望,我也振作了起来。就在我想着如何甩开赵汉文,尽快与部队取得联系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枪声。这枪声很密集,像是大部队在接触,就连二傻也有了反应,仰起头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快步走出屋子,并吩咐傻子说:“快,快去给我找架梯子来!”二傻这会儿倒来点机灵,撒开退就跑,可这一跑,竟然就此没了踪影。我等不及了,在院子里拉来些破木桌、烂板凳,把他们摞在一起,借势攀到屋顶。在望远镜里,我能看到我们方才经过的地方正弥漫着硝烟,闪着火光。一支支的队伍如同蛇似的在乡村小路间往来穿梭。枪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他们像是在边打边走,而且正努力向我们这儿一点点地靠近。我甚至能分辨出马克沁机枪和九二式机枪的声音。这也许是我们的师在与日军交火。他们是怎么跟日军遭遇的?他们的作战目的是什么?究竟是谁在指挥我的部队?也许他们正在为找我而着急上火!
        我恨得直想跺脚。他们本应该派出以排为单位的小部队侦察搜索,尽力避免与敌有大规模的接触。现在这样打起来,不光会给部队造成无谓的损失,还有可能暴露师主力的位置,甚至暴露整个集团军的作战意图。当然,这也会让赵、钱二人警觉起来,加快他们的阴谋活动,尽快找到买主,把我买个好价钱。
        “师座别再望了,部队都安置好了,您放心吧。”赵汉文阴阴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心里一凉,差点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钱少武也学着赵汉文的腔调,开始来阴的了:“报告师座,警卫营和其它直属部队都住进了老乡家。他们秋毫无犯,没有一起抢劫奸淫事件。”接着他又做出谄媚的样子,装模作样地要扶我下来:“师座慢点,慢点,当心摔着。”
        枪声渐渐稀了下来,我心急如焚。赵汉文看了钱少武一眼,歪着头扶了扶眼镜,随后他从墙角里揪出一个小孩,把他推搡到我的面前,说:“报告师座,警卫营的兄弟抓到一个日本奸细。”
        枪声终于停了,天也暗了下来。那孩子站在瓦房的阴影里,脸像是抹了炭灰,漆黑漆黑的。他的个子跟二傻一般高,双眼圆睁,痴痴地呆立着一动不动。我觉得,他就是杨二傻。这显然又是赵汉文的把戏。我决定探探他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我问他:奸细是怎么抓到的,有没有问出口供。“当然有。”赵汉文一边说,一边掏出地图递过来,“这就是罪证。”
        这分明是二傻公文包里的地图!但还没等我开口发问,钱少武就抢先说:“这儿不能待,得赶紧走!奸细在被捕之前还打了两发信号弹,鬼子很快就会找到这地方!”说罢,他低头看了一眼孩子,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我决定不理他们,我说:“刚才我也听到枪声了,像是我们的部队在跟日本人交火。钱团副应该赶快去联络,让部队尽快脱离战场,到原先指定的地点集结待命。”赵汉文和钱少武神情惊愕地相互看了一眼,但这惊愕只在他们的脸上一掠而过。赵汉文瞬间变得恭敬起来,挺直了身体立正,说:“是,遵命。”他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请师座先进屋休息。钱团副,速将奸细押往庄口正法,再让炊事班准备晚饭。”
        孩子是否真被他们杀了,我不知道。但当我转身回屋的时候,的确清晰地听到了两声枪响,而且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杨二傻和那个所谓的奸细。我没有办法,只好倚在墙角的稻草堆上休息。现在只有先过夜,等到了天亮再说。
        晚饭很快就有了:一只鸡和两瓶烧酒。鸡是炖的,油汪汪的。我虽然饿了,但没有急着吃喝。赵汉文这回倒没有假意谦让,他和钱少武自顾自地大嚼畅饮起来。我不再等他们招呼了,吃了一只鸡翅,喝了两杯酒。然而,我很快就头晕目眩,四肢瘫软,随即沉沉地睡去。
        我是被警卫营长马忠廉叫醒的。他打着火把,他周围的兄弟都打着火把。屋里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他们的脸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马营长在喊:“师长,师长……”他说,弟兄们找您找得好苦啊。我想站起来,然而全身乏力,大概是给赵汉文下了迷药。马营长对身边的人说:快,快把师长扶起来。他们架起我,但我仍不能行走。马营长喊道:都傻啦,不会找扇门板来抬着师座。他们架着我坐到门板上,簇拥着我到屋外。庄上到处都是火把,弟兄们来去匆匆,有的还在跑步前进。马营长告诉我:这儿是十里庄,一团刚到,正在布防,一团长马上就来见师长。我说:按照原先的部署,一团应该担任前锋搜索任务。马营长说:请师座放心,一团长让弟兄们稍事休息,等到拂晓时分就出发。这时,我听到一阵马蹄声,打着火把的弟兄纷纷让开路,一团长来了。他精神抖擞,穿着锃亮的马靴,这双马靴还是他从一个战死鬼子中佐腿上扒下来的。他喘着粗气敬礼报告:师座,一团团长张正耀向您报告,我团按师部指令驻扎到十里庄,我已派出一连兄弟换成便衣,在庄子的周边地带搜索前进。我说:弟兄们辛苦了,你部在行军途中是否发现敌情。张团长说:“这两天来,职部一直在帮助马营长寻找师座的下落,下午先后与敌便衣队及日军一个中队遭遇,我团与敌短暂交火后即迅速脱离战场。弟兄们损失不大,但予敌以重创。请师座放心,敌未曾察觉我团行动意图。”我说:“张团长是国之干才,十余年来随我南征北战、立功无数。还望再接再厉,再立新功。等此次战役结束后,我一定申报总司令,将张团长所立之功勋在全军表彰,并予以嘉奖!”张团长“啪”地一个立正:“多谢师座栽培!”
        这时,远处传来零星枪声。不一会儿,一个通讯兵跑来报告说:有两个奸细想摸进庄里来,给警戒的兄弟给发现了。我一下想起赵汉文和钱少武。我问马营长是否看到过赵参谋长和钱团副。他立即面露惊诧地对我说:他们不是一直跟师座吗,这会儿正带着您绕弯呢。他话音刚落,所有的火把就全都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和寂静。我很快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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