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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

发布: 2013-6-06 18:38 | 作者: 张惠雯



        连长不愧有经验,他叫人临走前灌了一塑料壶的水,由男孩儿抱着。现在,他不时把水壶拿过来抽一饮子,其他人也在热渴难耐的时候喝几口。在别人喝水的时候,那个犯人就盯着水壶,他的喉咙也使劲儿地抽动着,但他连口水也没有了,他只是在做那个下咽的动作。不知道是因为焦渴还是恐惧,他的嘴唇干裂了,上面沿着两片嘴唇的轮廓起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水泡。他的脸好像顷刻间变老了,就像脱水的植物那样萎缩了。
        他朝前拼命地迈着步子,但腿和胳膊早已失去了知觉,他只是期望着能早些挪到镇里去,好叫他们把绳子松开,让他好好喘一口气、喝一口水。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枪毙的事情,它好像没有刚才那样叫他害怕了。他害怕的是在毒日头下面走路,没有一口水喝,脖子一直朝后仰着,像要断了一样,这样真比死还叫他难受。如果他们现在愿意松了捆绑他的绳子,给他痛痛快快地喝一气,他愿意马上被枪毙。他想到了他妈妈,泪水一下子蒙上了他的眼睛。如果她在这儿,她就能不叫他受这么大的罪,她会给他水喝,恳求他们把绳子捆得松一点儿。可谁会告诉她呢,她也不知道他正受着这样的罪,如果她知道了,她会哭成啥样啊。
        他迷迷糊糊地走着,感到有人对他推推搡搡,腿肚子上挨了一脚。他也无暇去管那是谁干的了,他的眼泪一阵阵涌出来,使眼前的一切都像泡在白花花的水里面,在水里面摇晃不定。眼泪流下来,头发粘在额头上,使他的脸上又奇痒难忍,如果他们只捆住他的手,他还能用胳膊肘驱散那些虫子。但现在,他连扭一扭头的空隙都没有,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五脏六腑都往上翻。
        那个提着水壶的男孩儿走在前面,他虽然又热又渴,但他拼命忍住不喝水,以显示他的坚强。光是想到押送犯人这件事,他就觉得光荣得不得了。如果不是他找来了那根绳子,谁会叫他跟着一起来?他唯一不高兴的是父亲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后面,他知道人家都看不起他。父亲和连长比显得瘦小、虚弱,没有丝毫的威严气派。从他懂事以来,他所看到的每个人几乎都瞧不起父亲,他们在他胸前挂大黑板,在他自己的家里审问他。父亲总是沉默寡言,有时候他试图对他讲一些古怪的东西,但他不想听,他明白那些东西没有用。
        做父亲的走在后面,只有他在观察着那个晃晃悠悠走着的孩子。他发现他已经虚弱不堪了,他是在硬捱着往前走。他们把绳子勒得太紧了,在这种酷热天气里那样勒一个人、让他呼吸困难地走远路是很危险的,况且那个孩子还受了惊吓。他明白不管他说什么连长也不会听他的,所以,他最好保持沉默。最后,他悄悄地走近那个贼,他看见他脸色灰黄,满脸流淌着汗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片皱了的黄纸片,慌忙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把他粘在额头上的湿头发推到后面去。他了解那个滋味,那种手被死死地捆绑起来,脸上奇痒的滋味。然后,他又退到后面去了,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连长说:“右派同情偷盗犯,这可以理解嘛,都是敌人。”
        孩子听见了这句话,急忙往后扫了一眼。除了连长带着讥讽含笑的表情外,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只顾看着前面的路,他父亲低着头跟在后面,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们继续走路,一直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他们大多数时间都走在庄稼之间的土路上,绿油油的平原上弥漫着草叶的气味,却几乎没有一棵树。男人们面孔紧绷着,因为日光强烈而紧皱着眉头。犯人走得更慢了,他们不得不时不时地吼喝他一声、推他一下。犯人大口喘着粗气,脚步像醉汉一样不稳当。连长担心在六点钟之前不能赶到镇上,又觉得犯人在故意拖拉。他一生气,抓住他手腕上的绳子把他往前拖,犯人被拖得紧跑了几步,突然栽倒在地上。
        大家都停下来。连长站在那儿,俯身怒视着犯人,等着他爬起来。犯人也像一只被捆起来的羊一样,蠕动着身子,使劲儿弹蹬着腿,想依靠膝盖的力量爬起来。但他试了几次,不能成功,他就翻倒身子仰躺在地上不动了。连长一下子火冒三丈,一个犯人竟敢撒泼。他踢了犯人一脚,就像踢一捆麦秸,嘴里骂起来:“装死吧,你装死,看你还装死……”
        他又要踢下去的时候,那个一脸蠢像的高个儿农民竟然上前把他拉开了。愣在那儿的另一个农民这时走过去,把仍然躺在那儿、紧闭着眼睛的贼扶起来。他本来是要到镇上接受奖励去的,但他心里惭愧得很,都不敢看那个被他抓住的贼。他何苦要抓他呢?如果他继续赶他的路,他已经到另一个乡里去了。那个中年人和他的儿子也过来了。直到这个时候,那个孩子才清楚地看见了犯人的脸,脸上现在沾满了土和鼻血。他还看到了绳子在那家伙脖子上、锁骨上深深勒下去的红道子。他有点儿害怕了。
        右派和那个农民把犯人扶到路边灌溉沟的埂子上坐下来,那个农民低声对他说:“哎呀,何必这样呢,不过是偷了几个玉米棒子。”
        “得给他喝点水。”
        “就是,水壶在队长那儿呢。”
        这时,那个孩子也走到沟边坐下来,他闷闷不乐。另外三个人在斜对面坐着,队长正低声和连长说话,白色塑料壶就在他旁边,剩下的水已经不多了。
        “队长,给犯人喝口水吧。”右派走过去恳求说。
        ?队长愣了一下。
        “他快顶不住了,天太热。”
        “要不你给他找辆轿子,我们抬着他去?他妈的都是贼!”连长朝地上猛吐了一口唾沫。
        ?队长仍然不说话,显然在等着连长决定。
        “天太热,绳子勒着脖子不好走路,要不然给他松一松?”那男的停了一会又问。
        “他是犯人,不捆他捆谁?你说怎么办?不叫他吃苦受罪,难道还伺候着他?”连长一边说,一边拍打裤子和布鞋上的土。
        “他可能会中暑。”
        “中暑?都要挨枪子儿了还怕中暑?”
        连长抬起头,看见那个男人竟然眼含怒火地瞪着他。“走”他突然喊了一声站起来,抓起水壶,快步走在前面。
        他们又经过了两个村庄。犯人不断嘟哝着,想要水喝,但没有人敢给他水。他们抄小道儿,拐进一片棉花田。这时候,犯人又走不动了。两个农民只好架住他趋趋拉拉地往前走,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察觉到犯人的脚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儿,整个人瘫软下去了。他们赶紧叫队长,大家都过来了。犯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喊他也不应。队长急了,说:“快些,让他平躺下来,躺好。”
        他们把他拖到几株棉花的阴影里面。田地像烤热的铁板一样,没有一丝风。老右派摘了几片棉花叶子,让儿子给犯人扇风。那孩子干得很卖力,他的小脸儿紧绷,紧张地看着犯人的脸。
        他父亲问“水呢?”
        有人去找那个白壶,发现已经没有水了。
        “我说过,给他喝点儿水,给他喝点儿水……”他的声音因为拼命地压制着怒火而发抖,
        “快点儿,把他的衣服解开,你给他扇点儿风。”
        他们把犯人的上衣撕开了,把他的裤子也脱下来。男孩儿没有穿内衣,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赤裸地躺在地上,皮肤上的灰土被汗水冲成了一条一条的小泥沟。
        这一次,队长也要求把绳子解开。但连长坚持不能解,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不捆绳子的犯人。他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为一个贼忙活,他的权威已经受到了挑战,现在连队长似乎也在听那个臭右派的指挥。他想:在热天干活赶路的人中暑的多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是一个贼。
        “必须找点儿水,要给他喝水,再把他身上用水激一激。”老右派说。
        “水都没有了啊。”那个年轻的农民说。
        “我去附近的村子里找,把壶给我。”
        ?于是,队长把壶递给他。
        ?“爸,我跟你一块儿去。”那孩子这时抬起头说,他的脸色灰白,眼睛里充满哀求。
        ?“你在这儿等着,看着他,要使劲儿扇扇子。”他父亲对他说。
        那个中年男人就顺着来时候的路向刚经过的村子跑去,他脸上的汗直往下滴,但身上却像怕冷一样有点儿发抖,他觉得自己也要中暑了,可能跑着跑着就一头栽下去了。但他明白使他发抖的是怒火,是悲哀。他心里绝望了,感到自己这样跑也徒劳无益,谁也救不了那个孩子。
        连长背对着那几个人站着,故意显示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但他心里有些后悔。可他丝毫不认为这里面含有一点儿同情,他是个爱憎分明的军人,决不会同情一个罪犯。在六点钟之前他们不能赶到镇上了,很有可能他们得把一个死人抬过去。他承认这是他的失职,他没有看管好犯人。
        队长脸色难看地蹲在那儿。两个农民和那个孩子还在扇风,但他们很累,手臂酸痛,因此风力显然在缓缓减弱。他们一边机械性地挥动手臂,一边急躁地朝路上看,谁也不说话。
        土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影子,男人提着塑料壶迅速拐进棉花田。这时他看见那两个农民都伸着腿呆坐在地上,他儿子正朝他走过来。他知道他的预感被证明了 -? 犯人已经死了。
        他儿子走到他跟前,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他看见他眼里含着泪水,撇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在这孩子的周围,曾经发生过很多死亡,但他从没有真的看见过。现在,一个人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死了,而他还给死人扇了一会儿风。等他们全都肯定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才叫了一声站起来跑开了。他原以为处死一个人是刺激的,和某种荣誉联在一起,但现在他全看到了,他痛心疾首,只想大哭一场,希望被狠狠地打一顿。
        死了的犯人仍然赤裸地躺在地上,只有上衣被绳子捆住的部分还粘嗒嗒地贴在身上。瘦削的胸脯、胸脯下一根根挑起的肋骨、腹部、下体、棍子一样的两条腿都袒露着,充分显示了他不过是一个没吃饱的小孩儿。他不知道是死于饥渴酷暑,还是死于恐惧,但从他拼命伸长的脖子来看,他似乎只是想挣脱捆绑他的绳子,吸一口气。
        连长终于答应给死人松绑,于是他们轮流抬着他往镇上去。那根缠过死人的绳子,没有人愿意要,就被丢在棉花地里。
        男孩儿和父亲好几天都不怎么说话。除了不得不一起劳动、吃饭的时候,男孩儿都尽量躲避着父亲。
        那天下午,父亲要去大田里拔草,男孩儿吃过饭就躲到牛棚里去。天气溽热,牛棚里有一股刺鼻的、热烘烘的臭味儿,混杂着草的湿气。男孩儿倚着一根木桩子坐在角落里,感到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就要在这热烘潮湿的角落里窒息了。他想象窒息会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故意摒住呼吸,直到觉得快要憋死啦。眼泪也逼出来了,他渐渐相信被窒息而死是最痛苦的死法。
        他把背心扯下来,绞出里面的汗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想象着死亡,想到那些荒野之上、丛林深处的坟墓,倾听着身边大动物发出的沉闷的喘息。他突然间感到眩晕,仿佛大地和外面的光线都拼命旋转起来,充满了看不见的影子。他感到一阵恐惧,赶忙站起身,两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木桩。
        他带着一头母牛和它的犊子到河边去。天气热,牛走得慢。他手里握着绳子,却不敢拉紧拴住牛鼻孔的草绳,他害怕绳子,那种生硬的拉扯会让他揪心。此刻,这头牛在他心里并不比一个人低劣。老牛跟他身后慢吞吞地走着,老牛的后面又跟着那头东张西望的小犊子。
        男孩儿闷坐在河边的柳树下,风如细丝线一般牵过他,日头的光斑像一枚枚银币跳动在他的脊背上。两头牛在不远处吃草,不时踮一踮步子,朝他望一眼。四周一片寂静。后来,他听见了脚步声,啪啪拉拉的脚步声。一个光脚的野孩子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着诡谲的笑。这孩子比他小一点儿,浑身晒得黑黝黝的。男孩儿皱起了眉头,坐在那儿没动。野孩子这几天老是缠着他,把他当成英雄了。
        野孩子又开始重复那些事儿了,向他炫耀自己的勇气(他把狠毒当成了勇气)。他口齿不清地用土话讲起来,他如何把家里的猫举过头顶,使劲朝地上摔,从此以后,那只猫瘸了,看见他就拖着一条断腿拼命逃窜;他去河边钓青蛙,钓上来他就把青蛙的皮剥掉,再把它们扔到河里,他把鸟窝里的小鸟掏出来摔死到地上,老鸟一直围着飞就是没有办法,呵呵……男孩儿一声不吭地听着,眼睛盯着河里细小的、一层层的波浪。流水上仿佛载浮着许多透明的魂魄一样的东西,朝他飘过来,待他想要分辨的时候,他们都消失了。他说不出有多么憋闷,容忍着野孩子嗡嗡不断的絮叨,和他那肮脏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湿臭。怒气、厌恶在他心里积聚,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现在,他们都服我,”野孩子夸口说,“我敢用针扎大牲口的眼,我不怕它们抵我、踢我,你信不信,他们谁也没有这个胆儿,他们都服我,说我有种。”
        男孩儿的嘴撇了一下,瞄了野孩子一眼。野孩子以为这表示对他的勇敢的怀疑,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摊开右手,露出一枚女人做针线用的钢针。“你不信,我就要给你看看。”他说。
        野孩子站起身朝老牛走去,男孩儿也跟过去。野孩子一把揪住拴牛的绳子,使劲朝前拉。老牛不情愿,发出一声闷吼,仰起头、斜着眼睛朝一边挣。
        “你要干什么?”男孩儿朝他吼。
        “我要叫你看看……就你能抓贼?得先把它拴住。”野孩子说着朝前猛拉绳子,老牛薄弱的鼻子被控制住了,它一面挣扎一面朝前挪动。小牛也跟过来,在老牛身边叫起来。野孩子仍然咧嘴笑着,带着有点儿呆傻表情。
        “松开,你给我松手!”男孩儿说。
        “你不信?你看看……”野孩子仍然执掘地往前猛拽绳子。
        ?男孩儿突然怒不可遏,他冲过去,狠推了野孩子一把。野孩子载倒在地上了,他愣了一下,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扑过来抓男孩儿的胳膊。他们在河滩里扭打起来,朝对方乱抓乱打。野孩子吃了亏,他的鼻子流血了,被男孩儿死死压在身子底下。男孩儿按住他的双臂,直到他不再挣扎。野孩子嘴里一面骂着,一面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男孩儿这才慢慢松手,放他走了。
        男孩儿身上、脸上有好几处都火辣辣地痛,他感到眼睛也肿起来。他走到河边洗脸,洗赤裸的上身,发现身上被抓了好几条血印子。洗完后,他牵着牛回去。快到村口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野孩子的父亲和队长走在最前面,野孩子哭着跟在旁边,脸上还涂抹着鼻血,随后是一群准备看热闹的村民。他站住不动,野孩子的父亲走过来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他在地上双手紧抱住头,身上狠挨了几脚,然后,打他的人被拉开了,他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们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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