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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女儿

发布: 2013-5-09 19:49 | 作者: 陈家麦



        陈仓谷说
        
        家里有许多事我都给蒙在鼓里,反正我是最小的,我跟大姐差了十来岁,她没出嫁前总罩着我,成家后回娘家也当我是没长大的小弟。
        那位大舅走后,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大姐的亲爹,还知道我有个在城里的二姐,娘急着要认她,这事得赶在娘咽气前,看来没办好这事前她是不肯合眼的。
        我娘的前夫下山后。一天早上,满山是雾,来了十几个拿枪的人,像空降下来的天兵天将,连“消息树”都来不及发信号,是公社派来的民兵要来搜山。我那时会走路了,爱当跟屁虫。等我有了记性,听老辈子说,民兵连长掏出县里发来的联合公函,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求到各山村严查资本主义尾巴的源头。生产队长相当于现在村长的我爹要服从并执行命令。我爹自然打起马虎眼,就像被逼做了汉奸要领鬼子进村掘地三尺,而死硬分子的我爹偏偏带民兵兜圈圈,他这位抗美英雄没想到狐狸最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那民兵连长在解决战争中当过游击队长,自然暗中另派了一小股侦察小分队直插西山后的“南泥湾”。
        我爹瘸着一条中了美帝国主义弹片的腿,正给五花大绑戴上高帽带走,鸟山大队全体社员来求饶,青壮社员群情激愤要抢回队长,民兵连长拉响驳壳枪枪栓。我爹大吼一声“不准动!谁也不准动!老子啥子弹炮弹没见过!你们都给老子好生活着,为了子孙万代。”我爹英雄气壮,还朝我娘扫了一眼,我娘两手各抱一儿一女,其中一个是我。
        社员们散开,留出一条路,一队民兵后面跟着哗啦啦的脚步声,那是鸟山大队青壮社员,一直跟到了山脚下。
        我一家人最后见到爹,是在公社革委员大院里。我爹连日劳动改造,白天累死累活,夜里接受批斗会,他硬是没吭一声气,最后吐身而亡。接了我爹的“枪”当上鸟山大队生产队长的我叔闻讯领了几个青壮年,来到公社,操了锄头扁担,誓死不夺回我爹的尸体决不罢休:“老队长是抗美援朝英雄,革命有功!”民兵连长请示革委会主任,终于同意将我爹的尸身葬回鸟山“南泥湾”。
        许多年来,我一家人加倍受到全体社员现在叫村民的优待,被乡亲们当作光荣家属一样恭敬着。
        头一年清明,全体社员给我爹扫墓摆花圈点香烛烧纸钱,大姐带头背起语录:“爹啊,你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我也跟着众人有板有眼地念,山谷中声声回荡。
        娘从小宠我,我初中毕业后游手好闲,不是成天到乡街打电子游戏,就是个参赌分子,还把卖猪钱都输光了。
        自从仓满哥给我出了金点子,还一起投资办起了高山鸡养殖场,又在当地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我当上了合作社社长。不是吹牛说大话,我这个社长还参加了全国农博会,我这山里娃的眼界开阔多了,啥世面没见过。咱们的合作社还在城里有直销点,村里还开通了光纤宽带,我媳妇网售阿福牌高山鸡,山里货销往各地,咱还会上微博,还会用最新网络流行语跟人网聊,咱……仓满哥,你说,我娘是咋搞的?怕天下掉下个二姐姐,我这当弟的不愿接啊?我是疼得疼不过来呀,有个二姐有多好啊,论过去咱日子紧巴,可如今肉啊鱼啊,只怕你吃不动,只怕城里的二姐身份高了,不认咱山里人了。
        可我硬就闹不明白,我娘为啥这事独独瞒了我?
        按理说,儿子才是娘的顶梁柱,我多少也算是个孝子。记得有年娘发高烧,我背了她上卫生院,我是三天两夜没合眼啊!我结婚后,媳妇第一次跟娘斗嘴,我操起砍柴刀差点灭了她,要不是我娘护着她,说你灭了我家媳妇先灭了娘。我那是吓唬吓唬,没想到还真给吓着了。从此,我媳妇啥都让着娘了,只是娘要干点农家活,我俩都劝不住。娘说自己成天像尊菩萨一样被你们供着,活受罪啊!娘笑了说,知道儿女媳妇贴心,娘那点活轻松,好比跳老年迪斯科,嘭嚓嘭嚓……弄得我和媳妇差点喷饭笑翻。
        不行,趁娘还有口气在,我得跟娘聊点体己话,哪怕是只言片语,这事得叫大姐当翻译,她跟娘最爱捣心窝了,娘的心思大姐懂。
        我问:“娘,当年二姐要认咱们,你为啥不认?”
        娘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吐出几字:“米,居民户口,咱,害……”
        娘比划着手指,像个将要仙逝的乡村巫婆,大姐倒像是仙师的嫡传大弟子。
        仓月带着嗲腔作口译:“娘啊,你是不是说,当年,要是认了她,反倒是害了她,她是居民户口,咱们是农村户口,如果认了,二米会变回农村户口,招不了工,嫁不到好人家,还有……娘,是啵?”
        娘慢慢伸出一个大拇指,一动也不动。她也会来西式动作,八成是看多了电视剧。
        我这死脑子似乎一下子开了窍。
        
        陈家麦说
        
        我们水洋县东部靠海,西部为山,中部为河网交错的平原。我老家在鸟山,海拔七百多米,传说只有大鸟才能飞上去的高度,只有鸟才能栖息的山林。
        我真名叫陈仓满,从小随了在外地挖煤的爹娘。
        我只差十二分高考落榜,选择当兵,考上军校,当上宣传干事,转业到地方,分配到我们县报工作,写小说是我的业余爱好,陈家麦是我的笔名。我喜欢我的小说有纪实性,难免也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现在,我接着讲——
        柴红说:“认亲的事得要开家庭会议,集体研究后再作决定。这会儿我老公在省城开会,儿女分别在外考察调研。”
        在我看来,即便开家庭会议可能也会出现激烈的争论。也许她跟老公和儿女啥也没讲没商量,就把这一秘密继续藏在自己心底里。
        我继续想像,也许这是她的托词,也许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每人的生活因为有了某种机缘,有了新的变化,又不想再变化,也许她相信娘会读懂女儿的心。
        柴红还说:“总之,给我时间。先当我是娘早先的女儿吧,如果娘上了天堂,如果等我也死了,如果有来世……我是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呵,容我三思!”
        也许这是一道破译不了的天机。
        老家的人仍在期待我伯母驾鹤西去前,一位小名叫二米的女儿来认亲,来与亲娘作最后一别,给以告慰……
        黄昏时分,我伯母弥留之际,仍定着双眼,不时侧着耳,似乎用心倾听一种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我附了身贴着她耳边:“米米说她是你的女儿,早先是,现在也是,米米正在路上。”
        我伯母挺了挺身子,像灯火突地亮了下,迸出最后一句话:“一辈子……对不住,米……晓得了,好……”
        我伯母慢慢合上眼睛,滴下两行泪珠,宛如久旱初雨的溪滩,一汪清亮的流水与另一汪清亮的流水流向一处,合上了,浑然天成,两股水流向远处。
        我伯母出殡那天,柴红没来。也许以后会来,她不来也没关系。陈家的人都这么说。
        自从我伯母去世后,我跟柴红的联络中断了。有时在本地电视台经济类新闻中出现她的身影,倒是她老公钱副书记常上电视参加剪彩,或对着女记者的麦克风讲话。
        二米,之后叫柴红,后来叫党红妹,再后来恢复原名,这个当年的弃婴只有三个月大,如今算来她已步入知天命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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