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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女儿

发布: 2013-5-09 19:49 | 作者: 陈家麦



        陈仓满说
        
        2012年冬至,我伯母临终前反复念叨着一人的名字,先是“二米,二米”,跟着是“米米,米米”地叫,这在他儿子陈仓谷听来感到很陌生。
        我伯母像似油灯快干的人了,可能去世前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
        她跟这位带“米”字的人有何干系?一时连她的儿子陈仓谷也犯糊涂,直到住在山脚下的堂姐陈仓月赶来,这才读懂了这层意思,“娘啊,你是说早先的妹妹。”
        我伯母似乎点了点头。
        村里的人都知道我伯母嫁给伯父是“二婚头”。她是城里人,上山时还带了个“拖油瓶”——我的大堂姐。山里人说话多半是不拐弯抹角的。对于我堂弟陈仓谷来说,未曾想到这世上还有个二姐。
        我伯母一日三餐连半缸薄粥也喝不动了,家人只给喂点娃哈哈果奶,喂了几口她又给吐了出来,像吐奶的婴儿。她靠在垫了枕头的六尺床上直喘气,身子像虾一样往前趄着,我们鸟山村人都叫她弯人。她今年八十一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办了农医保上县医院体检过,身体还正常,只是某些器官钙化,也就是说老化,这是年迈之人不可抗拒的。儿女颇孝顺,可以说我伯母在山里颐养天年。
        她眼怔怔的,眼窝凹陷进去,眼眸在幽深中微微发亮,仿佛在夜空中有两粒游动的萤火虫。
        我伯母似乎在等待她一生中要见的一个人,坚定完成最后一桩未了的事业,因为有了这份期待,一盏将灭的油灯还跳动着最后一缕灯火。
        
        陈仓月说
        
        妹妹长得太像我弟仓谷,像同一副模子刻出来的,两人都像我娘,都是矮个子,大眼睛,土豆脸,皮肤光洁。不比我,像亲爹。仓谷要是往我妹妹跟前一站,这两人准傻了眼,这世上哪有这么相像的人,不是同一母所生又是啥?
        我这一生有了第一次最深的记性,是在那年秋风扫落叶时,我娘说我那年才四岁,我饿得光喝凉水老尿裤子,是那个卖柴叔给娘塞了一块活命的番薯,娘掰了大半块被我一把抢到嘴里吞了。后来,我与娘跟了他。一路上走得腿脚酸痛,又爬了好多好多的山路,这么高的山,这么陡的羊肠小道,像似通到云梯了,我平生没见过大山。我那时挺高兴的,那卖柴叔见我又饿了,像变戏法似的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红皮番薯。后来,到了山冈上的一排黄泥屋。第二天,黄泥屋前贴出了囍字,我娘穿上红灯芯绒衣裳,来了一帮我不认识的亲戚邻居。拜堂成亲,娘让我对卖柴叔叫爹。刚开始,我不想叫,又不敢,第一声哼得跟蚊子似的,旋即叫开了。
        我在城里有亲爹,如今我不大记得他的模样了,隐隐觉得自己小时候老见他成天拿了一把小锤子敲敲打打,那银子一样颜色的铁块化了水,有股金属的气味。后来我娘私下告诉我,说我亲爹是打鑞酒壶鑞烛台的好把手,又让我不准提这事,再提一字连半块番薯都没得吃,我给吓坏了。
        我长大后去过几次福利院看妹妹,院长是个常绷着脸的老姑娘,姓赵,她说那位叫党红妹的小女孩,最早是王阿姨捡来的。赵院长先是叫妹妹柴红,意思是从福利院旁靠近垃圾筒的一捆柴禾上捡来的,这女娃娃还系了一条红肚兜,脸面铁紫。我每次来福利院都不会空着双手,送点竹笋、番薯、栗子、绿豆面之类的山货,一回二回就跟院里的工作人员混熟了,还给妹妹特地塞点番薯干、番薯庆糕、熏溪鱼。她可能还记得我,可不知我是她亲姐姐,我也从不捅穿这层窗户纸。她有时一人躲在天井一角,自己跟自己玩搬石子造房子。这地方管吃管住,还有老师教认字,小朋友一起唱唱跳跳。有年国庆汇演,轮到小组伴舞唱《社会主义好》,我妹妹双腿夹着一把大扫帚,腮边挂了一抹鼻涕,蹦着唱着“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连赵院长也拍手笑了。
        后来,还在小菜场碰到过妹妹,那时她大概有十岁模样。我悄悄尾随了她,从巷口到大街,又拐向另一条长巷子,她突然停步回望我,我马上调头走了,怕她当我是女特务。我估摸着她家就住在小菜场边上,挨着县前街的灯盏巷,到底门牌是几号,我第一次没摸到。再后来我到菜场送高山鸡,从此没见过她了,成年后的妹妹可能搬家了。但我见到巷里的王阿姨,她老得走了样了,在门口拄了拐杖晒太阳。当年福利院里的人私下叫她老处女,意思说她一生未嫁人。
        我娘说我长得像亲爹,不比妹妹小弟像我娘,所以我不敢认妹妹,怕她当我是人贩子,再说若是一时认起来,时间过了这么久,不知她心头咋想的,太突然了……
        又过了很多年,妹妹倒托人捎来信,想认亲,是那位把才三个月大的她捡来用米粥喂大的王阿姨托咱们乡妇联主任。那是分田到户没多久,好像恢复了高考,妹妹高中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营单位上班。王阿姨带来口信,若是认亲,陈家要办认亲酒席,将亲友全请来,意思说这种仪式要隆重体面,才合乎礼节。
        不知咋搞的,我娘就是死活不认我妹妹,还求妇联主任保密。不知我娘搞啥名堂?还说我如果再提此事,她要喝敌敌畏,唉——,这会儿,她将去了,不知又扯上哪根筋,要见我妹妹。
        
        王阿姨说
        
        认亲确有一回事,红妹跟我商量过,我不好阻拦她。开头,红妹跟我同落一本户口簿,当我是她娘。其实,她知道我不是她亲娘。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连傻瓜都知道自己是孤儿。
        她上高中时,改回叫柴红了。记得当年我抱她到福利院时,赵院长说了声“罪过”,不肯收留。我说那女娃太可怜,再不收留怕没气了,这女娃我来养,从我的工资、户粮中扣……赵院长直叹气,这年头弃婴越来越多了。我说,我来养活她,晚上跟我住在家,白天跟福利院里的孩子一起,享受社会主义温暖的阳光,再说我无儿无女……这似乎也触到了她的痛处。那院长跟我一样,逃过婚,差点去了尼姑庵,我俩私下是结拜姐妹。她原是师范优等生哦。
        那天,风很大,刮来冷空气,卖柴巷石板地上卷来一片片枯树叶。挂在柏树上的一床被单被风吹到福利院墙外,我出去到巷里捡。没想到,人没到垃圾筒,就听到一声声小娃娃的哭声。等走近一看,垃圾筒角落铺了一层松毛柴,上面躺着一个大头小女娃,估计三月大。这女娃脸色黄肿,这年头到处是黄肿人,那小女娃还系了一条红肚兜。
        等我一手抱着床单另一手抱着小女娃,院里的同事叽喳开了,说我多捡了一样东西,还是个小活人。
        院长终于答应收留小女娃,起名叫柴红。后来,福利院里的孩子都姓党,表示感谢党,就给她更名党红妹。等她高中毕业出了福利院,她自己改回原名了,这事我还陪她到居委会派出所跑了几回腿脚,还好那年头有点开放了,连叫反修路的街名都恢复旧名叫天长路了。
        记得你这位仓月大妹子来过我家,我俩背了红妹在巷口嘀咕着。我也知道你跟红妹的关系不寻常。这事你们错过一次很好的机会啦,那年红妹回心转意要认亲,我才跟她透露你的亲娘在山里,这位来咱家的大妹子就是跟你同娘所生。红妹气不过说,为啥同是亲骨肉偏偏就把她扔了?我笑了说,天下哪有娘不疼自己亲骨肉的?八成是作娘的有她的难处。红妹从小对这事解不开疙瘩,说到亲人每回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老话说“子不嫌母丑”啊!我见她成人后晓事多了,红妹说,现在日子有点好过了,不比过去缺粮少油的,她想了很久,还是认回亲娘,不知王阿姨能否接受?我说,这是好事呐,阿姨还巴不得呢?可是事情怕没那么简单。不过,你既有心,还是值得试一试。于是,就通过当地妇联搭上了线。
        没想到,反倒是陈家的人不认红妹啊。后来,我一想,不认亲怕也有理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过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是你家要认她了。这事只能再试一回喽。
        
        陈仓月说
        
        我有两个爹。亲爹,我还记得他用手摸我脸时,掌上糙糙的,大概是老茧吧。我反倒是跟后爹可好了。后爹从不当我不是他的亲女儿。要不是他,怕是我和娘都饿死了。
        那年,我四岁,亲爹去参加大炼钢铁,被人抬了回来,他得了浮肿病,没多大气息了,我娘刚生下妹妹没多久,妹妹吸不出娘的奶水,连奶头的血都吸出来了,哭得渐渐没了声息。我爹让我娘带上女儿赶紧逃命,要不然全家死光光,说他曾跟师傅去过山区打鑞壶,被好酒好肉招待过。山里兴许还能偷种点庄稼,山高皇帝远,兴许割资本主义尾巴还勾不到。我爹还说,小的眼看留不住了,大的还能走路,给苏家留下一个活口吧,让我娘当他死了,改嫁吧!反正山里不兴结婚登记。
        我娘这才走上逃生路,想到把病了的妹妹丢给福利院。走着走着,遇到了一条腿有点晃的卖柴叔,向他要了一小捆松毛柴。那卖柴叔说:“要松毛干吗?这年头柴哪有粮值命值钱?”
        他没想到这捆柴是娘给妹妹用的,怕她躺在地上冻死。我娘丢下妹妹自然是把最后一点力气哭完了,都哭不出声了。就这么磨蹭着,等到了天光有点暗,才心一横把妹妹丢下了。
        等到了巷口,又碰到了卖柴叔,他肩上挑的两担柴不见了,正背了身掏出一团软乎乎东西胡乱咬一口,又跟做贼似的回头张望,正好瞅见我娘女俩。我俩像被风吹倒似的,趴到水井边,再过一会儿,怕是娘女俩往井里跳了,那卖柴叔跃步过来一把将我娘拎了起来……
        卖柴叔递来一块番薯,我娘分出大半块给我,我俩狼妈狠崽似的吞下番薯。记得卖柴叔跟我娘说悄悄话,意思说山里有够娘女俩吃的番薯,他缺的女当家。之后,我娘一把拉了我,跟了他上鸟山,他就成了我的后爹。
        后来听后爹说,当年他挑两担柴进城想换点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那柴还是被炼钢组长没收,投进土炉变成熊熊烈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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