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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女儿

发布: 2013-5-09 19:49 | 作者: 陈家麦



        陈仓满说
        
        算起来,党红妹从福利院出来,已过去三十多年了。
        要不是我堂姐,很少有人知道党红妹这个名字了。如今,在我众多同辈中,又多了一个叫柴红的二堂姐,虽然她现在还没有正式认亲,可是这种血缘关系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认亲这事,仓月仓谷先找我商量。按理说,这种事只有在最亲的人之间进行。两位堂亲夸我在城里是个人物,这差点笑掉了我的大牙,我自掂量,我只不过是比芝麻还小的官。
        仓月说:“这事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人了,咱没多大文化,怕好事给弄砸,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是我娘最后一桩心事。”
        仓谷接上口:“自你把我们领上了致富之路,往里说是堂亲,往外说你是我们的大救星。”
        “你小子当上了合作社社长,现在说话蛮官腔的嘛!”我有点晕乎乎起来。说实话,仓谷养高山土鸡,是我一手策划包装的,而且我也投了一半暗股,后来打开市场火了起来成为名优特产,让仓月也在山脚下圈地养高山鸡,共用一个品牌。前期宣传,我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请了各路媒体记者,大力炒作的,好在堂弟堂姐大多听从我的主张,养的高山鸡绝对是放养的,包装虽好品质优才是硬道理嘛。
        我脑子启动搜索引擎,整个县城搜不到柴红这个女人,再说我两口子深居简出退隐江湖。我请示老婆大人,阿秀原在二轻局(现在并入经贸局)分管人事工作,国营罐头厂原是二轻局一个下属单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给改制,下岗工人给办了保险,每月有最低工资。阿秀说,这厂是有柴红这人,当年她管档案,看到入档的新人员中有柴红,是孤儿,从福利院长大。至于改制后她有否二次转岗,这就不得知了。我笑话她:“自从咱俩结了婚你爹退居二线,家里一下子门可罗雀了,如今连你也孤陋寡闻了……”
        还好阿秀没耍前宣传部长千金脾气,摇手示意“淡定”,问起曾在罐头厂的一位闺蜜,从手机中传来咋唬声,闺蜜倒了如指掌,说改制后柴红跳到本县最大的商业城,从中层很快升上副总了,柴红的老公如今来头可大可雷死人哦,是咱们县钱副书记的夫人,你可真是个模范宅女啊……
        我顿时傻眼了,钱书记有一儿一女,子女从名牌大学出来很快混上了副科,前途无量。
        我有点打退堂鼓,反倒是阿秀不退则进,似乎要再过一把部长千金的瘾。
        我跟堂姐堂弟说:“这事要悄悄地进行,打枪的不要,先得约上柴红,小圈子的密谈,明不明白?”
        两人点头:“明白,明白,大大的明白。”
        
        柴红说
        
        这事由老部长千金搭桥牵线,噢,加上乘龙快婿亲自出马,首先我表示万分感谢。
        你们选在茶楼包厢来谈此事是正确的。
        (柴红重新审视仓谷,像贾宝玉初见林妹妹似的,笑道:“还真像!还真是天上掉下个胞弟。”)
        这事多年以来是我心头的痛,这种痛如今倒淡去了。为什么你们到现在才出现呢?这事过去多少年了,过去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认亲会,可能我刚进入社会吧,很傻很天真吧。世上哪有比骨肉分离之后再团聚这等美事呢?
        (仓月跟着柴红抹眼泪,她是用手背揩的,柴红拿了餐巾纸揩)。
        从稍懂事起,我就呆在福利院里,我一走出院门,上学读书,人们常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孤女。我常常做梦,梦到亲爹亲娘,兄弟姐妹。对我来说,是王阿姨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的,还有收留我的福利院……是党的恩情,是我再生的父母呵(柴红哽咽中)!
        (仓月流泪插话:“那时爹娘也别无选择啊,咱们的鱼米之乡却无鱼无米,还饿死这么多人,要不是遇上后爹,我和娘怕早不在人世了!”)
        (陈仓满插话:“那段历史是真实的,我从县档案馆查过资料,其实从当时的正面宣传材料反而会发现许多历史真相,呵呵!”)
        记得1980年,我从县中毕业,接着我有了一份工作,第一次领到了工资,我认亲的念头一下子强烈了起来,我想原谅过去,哪怕被亲人抛弃,做晚辈的也要好好回报亲人。这世上没爹没娘的孩子,不就跟无名草木一样么?
        王阿姨说,孩子啊,既然你有这份情义,不管结果如何,就去试一试,免得终生抱憾。
        那年,我十八周岁了,我要实施人生第一步。我从王阿姨那儿得到一点线索,我这才明白这位大姐姐原来就是你(仓月),我的亲姐姐呀!
        但我不想就这么马马虎虎认亲,既然娘抛弃我这个才三月大的女儿,也不是轻率的决定。于是,我托人说了我的那点起码要求,要在娘家给我办场体面的认亲仪式。
        没想到,这事有始无终,这条线无厘头地又断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娘一直不想认我啊!
        这事让人挺纠结的。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不去想它了,干吗好端端的又自寻烦恼?
        如今倒好,都到这步田地了,你们倒想认亲了……
        
        陈仓月说
        
        实际上,我是跟妹妹见面最多的人,我为这世上还有一个妹妹存在有多开心哇!
        我从小吃苦,只读了小学就帮家里干活。等到我会种庄稼会养猪养鸡养鸭,会挑柴进城卖,第一个念头我就想到去看二米——我娘一直不忘妹妹小名,我娘巴望家里有米有谷有粮仓,后来陈家的叔伯都给孩子取了个带仓的字,表示同族子弟粮仓有粮的愿望。我扯远了。
        我见到妹妹有多温暖啊,哪是我的亲妹吗?我有时简直不敢相信,每次探访回山里的路上,我心头暖融融的,从城里走回来,有四五十里脚程哩。每当我想到妹妹,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呀。我常梦到与妹妹在山沟沟里玩,爬树,捉鱼,游泳拍水……娘老拿手指轻刮我的鼻子,说我是傻丫头,咋老走神老偷偷地笑。咋进城的事总抢着来,那可不是轻松活啊!后爹没被整死前,当我亲闺女一样,到乡政府领回残废军人补助金,总要捎来好吃的零食,先给我再给小弟,还私下多给我些。后爹曾跟我娘说过,女儿虽不是他亲生的,越不是亲生的,最怕的是后爹偏心。
        后爹不光是娘和我的救命恩人,还是让全村没一人饿死的大英雄哩。
        那年大饥荒,交光了公粮还来人搜光了私粮,眼看坐喝西北风,乡亲们全傻了眼,跟折了翅膀的绿头苍蝇一样。爹当队长,说自己是从枪林弹雨中捡回一条命的,老子连美帝国主义都不怕,老子响应政府号召皇粮不吃回家种地都不怕,老子还怕工作组?咱们在爪哇国,皇帝老儿都管不到,山里人讲实际,管它什么修正不修正主人,有粮吃才是第一。
        后爹进城卖柴回来后,在山角落挖了个深坑藏了番薯种,他留了一手。我爹学电影《鸡毛信》,让老人小孩轮流在老樟树前瞭望,一有情况摇动消息树。他带了青壮社员,大裂谷筑起独木桥,通向山谷朝西背阳地,属于三县交界地三不管地带,将此地取名鸟山南泥湾,学习延安时期开垦种粮,十几户人家分到我爹从番薯种栽出的秧。番薯秧蹿得老快,转眼夏天结瓜,乡亲们又挖地道,把挖来的番薯藏在地窖里。妇女总动员,群策群力,总结出蒸煮烤烙等十八招厨艺,还用竹匾晒番薯干,老藤用来喂猪,嫩藤用来炒菜。腊月过杀猪节,家家酿番薯烧酒,你请我请,将吃不完的猪肉用盐腌了,还偷偷接济城里的亲友……如今,这些土菜成为鸟山农家乐十八招,城里人开了私家车来休闲,嘴解了馋还不够还带回城送礼。瞧,我又扯远了。
        当然,有了后爹我还是不忘亲爹。那天,天很闷热,后爹带了仓谷到“南泥湾”挖番薯,我和娘在后屋切猪草,听到“咣当”一声,娘手里的一把菜刀掉在地上,篱墙门外有人倒了下来。原来,这灰头土脸像个要饭的人还是我的亲爹,我还没喊出“爹”,被一只手堵了嘴,我闻到了青草味。
        亲爹还活着,他被我娘灌了水,洗了脸,这才醒来了,开口第一句:“我好久没吃一粒米了,两眼昏黑,我会吞下一头大水牛。”
        原来,亲爹在县城的家里缓过气来,爬出门外,被路过的救护人员抬到卫生院,灌了几口糖水,又被拉去大炼钢铁了。还好上头刚给拨了点口粮。东北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谁怕谁,不知折腾了多少日子,钢还是没炼成,结成一大团铁疙瘩,等泼了水没了汽,组长拿了大锤子往死里砸,还砸出半爿没融掉的锅底来。又断了粮,开始吃一种树根,当地人俗称“白蟹刺根”,意思是树根的形状像螃蟹长的钳爪,从这种根须中提炼出少量的淀粉,拌上糠秕,由于没有食油,这样的食物吃了后,人们拉屎时得蹲许久的茅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地拉,结成石子似的屎在大肠中凝结,一个个像石蛋一样非常艰难地到达肛门,这个穿越得费多大的劲啊,十分痛,人们像杀猪一样嚎叫着再用细棒梢来捅肛门,于是带出丝丝滴滴血来。后爹最终选择了开溜,凭着以往的经验,一路向西,饿得难受时还吃过泥巴,不曾想迷了路,逃到鸟山来了。
        亲爹吃着一块块番薯,差点噎死了,连说:“好呃好,你们呃都活着,好,呃……”
        娘抹起眼泪:“二米不知咋样?我可怜的米米啊!”
        亲爹还在打嗝,娘与他商量:“我跟他爹说自己是寡妇,改嫁他,还有了儿子,一会儿他爹回来了,咋办?”
        后爹缓过气来:“能活下来比啥都强,我一点儿也不怪你,反倒是感谢你!这回我是为活命来的,家里还有你婆婆饿得肿得全身快出气泡泡了。”
        “那你当我哥吧,仓月,叫大舅!”娘板起脸。
        我开头轻轻地叫,渐渐大了声。
        后爹笑跟像哭似的,摸了摸我的羊角辫:“大米,噢,改叫啥了?”
        “仓月。”娘接上。
        “呃,长高了不少,懂事了,呃。”
        日头渐渐西斜,从岭上拖来一道道金光。后爹扛了锄头,仓谷分两腿跨坐在他两肩头,后爹一手扶了仓谷,一手提了一大竹篮番薯,后爹唱着“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后爹一进门,听说来了大舅,先是一愣,大概我娘说过自己是孤女。我娘改口,是大表哥。后爹立马哈哈大笑,像江湖大佬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兄弟,吩吩我娘摆上酒肉,要好好喝一通。对亲爹来说,这简直是凡人上仙山开“蟠桃大会”,亲爹跟后爹的相会在团结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亲爹喝下三碗番薯烧,突地倒地睡着了,后爹连忙把亲爹抬到六尺床上。这一晚,娘跟后爹睡在临时搭的竹床上,我半夜听到床上一阵阵响,我起来尿尿,见黑夜里的娘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大概失眠了。
        第二天,后爹向乡亲作介绍,分发着五一牌香烟:“这是我的大舅啊,跟咱能喝下三碗酒的大舅啊,是我头一回见到的大舅啊……”
        亲爹吃了热乎乎的三天团圆饭,要回家了,后爹留他不住。临走前,亲爹送了一把小鑞酒壶给后爹:“早些年打的,原本有九把,八把给卖了,换粮吃了,只剩一把了,给妹夫留念。”
        亲爹说“妹夫”顺溜起来了,刚开始说时像小学生念生字一样。
        后爹见苦留不住“大舅”,备了两竹箩厚实的山货,上面垫上竹篱又压上黑炭,将竹箩外层涂了黑炭色,又将“大舅”手脸也上了点炭色,将他打扮成进城卖炭翁的样子。后爹替亲爹挑了竹箩,硬是送“大舅”到山脚下,两人这才完成交接,挥手道别。
        这次竟成了永别。
        亲爹赶回县城,就往奶奶家赶。没想到她老人家不知啥时已饿死在床上,遗体发出了臭味,正好来了工作组人员,要将奶奶的遗体扔到土坑里集体埋了。见我亲爹捧着一大把番薯往奶奶嘴边塞,哭得不成人样,还发现了竹箩里露出的私货,说他是罪上加罪,做了大炼钢铁的逃犯不算,还私藏粮食,反总路线,反大跃进,反人民公社,反共产主义。
        我亲爹重新给发配到炼钢基地,不给吃不给睡,我亲爹就这样一头倒入炼钢炉中,尸体给烧成了焦炭一样。
        这是我后来进城,问了远房表叔才得知的。苏家的三间瓦房也被拆了,改造成“三面红旗”工作小组办公室。
        我爹姓苏,我本来也姓苏,叫苏大米,随娘来到了鸟山后,改了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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