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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紅衣衫

发布: 2013-5-02 19:43 | 作者: 戴璞



        “我能有这样的机会吗?”我边说边用手指向他的红衣衫。
        来俊臣看见我这个动作是出自内心,不含做作,会心一笑,他说:“有!肯定有,因为我能帮助你,这就是机会,可是,你不稀罕不认为这是机会的话,那霍献可你,将真正穿不上大红袍官服了。”
        平心而论,他的表情再加上语气,说上这句话后,立刻拨动了我的心弦,是我浮想翩翩萌发了能穿上它的欲望,是我重新正视在小时候便有了的熊熊火一样的欲望。
        紧接着来俊臣转换了一个话题,只有挚友间才会无所不谈地把如何认识并与圣上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的经历。他侃侃而谈时见我瞪大了眼珠子,便笑着说:“霍献可你可要打消这个念头,实不相瞒,你这副小眼睛像老鼠一样的长相永远激活不起圣上体内的欲火,这是你必须明白的现实,偶尔独自在屋子里幻想那也是你自个儿的事情。”然后他又说,“当时我很害怕,担心那娘们,哦不,是圣上,我担心圣上完事后会叫来刽子手说,把他剁了,喂狗。所以怎么形容呢?这或许也是我至今为止,或将来永远的决定,我当时手脚被绑住,光身子躺在那儿,我当时,哦不,应当是完事后被松了绑,穿上衣服时我暗自决定,来俊臣这一辈子,就替圣上活,就替圣上办事,她想除掉哪个,我来俊臣,一定把这个事情办好,我心甘情愿当一辈子这样的告密者!”
        我不得不补充一句,来俊臣真如他的名字那样,面目俊朗,高鼻梁,大眼睛,饱满的额头,假如没有胡须,倒可以挺容易扮成女相。
        “我不知道能否当上告密者?”我说完,面红耳赤,手心里直冒汗。
        “能,你能,你肯定能,其实这事办起来挺简单,但是有一点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得到?那就是要狠下心,当初我纠结过,可是转过一个角度,你想啊,我是替圣上办事,再怎么狠心,也属于合情合理,若是狠不下心来,辜负了圣上的一片热忱,这才是最失败的人生!”
        “您说得极是,心都属于圣上,这颗狠心就是对圣上最大的良心。”
        我把狠心等同于良心的说法立即博得来俊臣一番赞赏,他说谁能否定霍献可的前途,霍献可就是当今世界上的明白人。
        出于时间上的原因,我们不可能再尽情地热聊,他认认真真问过我是否愿意把握这个机会,看见我非常严肃地点头应允,才把他招我过来的真正原因说了出来。来俊臣见我并没有深感震惊,反而冷静地看着他。来俊臣一会儿摇了摇头一会儿看了看我,他用笑腔说,你可知道我多担心,担心你会立刻拒绝,今天真是个顺心的日子,遇上了一见如故的霍献可,又把终日压在心头上的石头搬掉了,圣上当初没有采纳我的告密,并用教训的口吻数落了我的肤浅,圣上说得很对,我的告密缺乏可信性,或者说它不痛不痒,而作为他的仆人,把告密信呈上了,我们就能慎重其事,使它顺利进入到审讯程序中,并且办起来,轻轻松松,完全可以堵住那些说是非,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冠冕堂皇的大臣的嘴巴。
        如果我把主人告密了,被周边的人说成个龌龊者,我心里没有一点儿愧疚,那是假话,为了这件事,我当即与舅舅闹翻了,他不但朝我吐唾沫,也翻白眼。我没敢驳斥,也没吱声,默默地远离了疏远了他。我也知道母亲听到我做了件无情无义的事情,从此之后深居简出,她尽量少出门,是受不了有人会在她身后说一些戳脊梁骨的恶毒话,说她生了个鬼,这一辈子唯一生下的却是个鬼!
        我几乎成了过街老鼠,所以在看见来俊臣又一次向我招手时,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由于我和他是世人所说的属于同类,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立即涌了上来。
        “霍献可,我该怎么说你啊!连圣上也觉得你霍献可不是当初告密时那个勇气百倍的霍献可了,你就情愿穿上这身淡绿色的官袍?你的大红袍你怎么就没去动下心思来得到它啊!”
        “怎么说呢?”我思量片刻,说,“对朝中大臣,我大都不了解,我乱点鸳鸯谱,惹火了圣上,我霍献可算什么东西,我霍献可的脑袋,也保不住了啊!”
        “明哲保身,你明哲保身了,你知道这样多么危险可怕,它只会害了你,你难道不清楚你应该去做些什么?”
        “我也很急啊,找哪个人开刀?我总不能把舅舅告密了!”
        “霍献可!”来俊臣脸上堆起了笑,说,“不能让圣上觉得你是个三分热的人,你得趁热打铁,现在我把手头上的一件案子交给你,让你历练历练,我呢,就在暗中指画指画。”
        来俊臣又给了我一次难得的机会,这一回,使我逐渐明白告密者不单单只是个告密者,该学会一套审查官员的技能。当时我,真恨不得喊来俊臣一声爹,但是我爹去世早,来俊臣肯定会对我这种热脸贴他冷屁股的好意误会,我仍然欣喜若狂,冲着他,行了个大礼,才跟随他来到一间密室。
        来俊臣在路上把该学会的细节完完全全告诉了我,并嘱咐了一些应该注意的细稍末节,总之他,滔滔不绝,似乎也把所有技能都交给了我,在我准备走进密室时,来俊臣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你的了,记住,千万别滋生慈念,把他看做一个真正的囚犯,犯下逆天大罪的囚犯,准没错!”
        我用了很大力气,推动着眼前这扇门,门在推动过程中,磨蹭出来的声音弄得我心里很难受,它不是锅与铲碰时的难听声音,也不是将手在地上磨,擦出的细微却恨不得立即捂住耳朵去遮开的难听声音,它似乎介于那两者之间,是会搅乱一个人心情的魔音。我没有把门完全推开,刚刚发出的磨蹭声音就像个吸盘,把我的力气吸没了。我闪进了门,回头看了看,没打算把门关住,我不想让我的心又一次受到魔音的刺激。
        我在原地伫立,看了看不远处身着囚衣的男人,他看上去像个疯子或精神病人,散乱的头发很脏,我猜想它肯定臭了。屋子里有一股难以形容准确的味道,怪怪的,似臭非臭,也像馊了的饭菜,难闻的酸。我本想捏住鼻子,但不想门外的来俊臣看见一个捻着鼻子的人去审问犯人。一会儿后,我觉得有点儿适应屋子里的味道了,朝那个已经转过脸用惊诧表情看着我的犯人走过去。
        我对犯人如何来了这儿,来这儿之前中丞的官职不感兴趣,但我在进到这间屋子之前对中丞这个高级官职,无比敬畏,我算什么呢?我只不过一个大气不敢出的普通百姓,我骨子里仍然留有清晰的普通百姓的印记,我只能远远看见一个中丞官职的人走过来,没等对方靠近,便恭恭敬敬地跪下了。而此刻,我能看得见的一个中丞官职的人,模样和街头上的乞丐无异,他惊诧,惶惶的目光,看着我,脸上尽是饥饿及惶恐的写照。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和咬文嚼字时的字正腔圆,像一盆泼向一个头脑发热的凉水,刹那间,我的手,便微微地哆嗦抖动得厉害了。
        门外对方咳嗽声,立即壮大了我的胆量,我气势汹汹走到囚犯面前,我们如马上开斗的公鸡那样,互相打量对方。
        “你老老实实服罪吧,不要惹恼了我,相不相信,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厉害!”
        “你算什么东西。”他说完,干脆闭上了傲慢的眼睛。
        我生气了,我很生气,我必须把他看成一个乞丐,乞丐是没有资格傲慢的!我快速绕到他背后,从背后把他拖倒了。
        囚犯慢慢地爬了起来。他显然没有力气,肯定打不过我,他只是个书生,耍耍嘴皮子还行。囚犯慢慢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到他坐的椅子前,瞥了瞥我,他坐好后把身子挺直,又瞥了瞥我,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命不好,就像骑着恶驴被掉下来,脚又被挂在脚蹬上,于是被它倒拖着。”
        他把我比作恶驴,好啊,我用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绕到他背后,我再一次把他拖倒在地。这一回我没有立即松手,牢牢地拽着他,在屋子里拖着,一圈又一圈地拖着,直到我拖不动了,才松开手。我对他把我比作恶驴的事情耿耿于怀,我打算歇一口气再拖,他沉重的脚镣在拖动时,已经嵌入了他的肉里,我恨不得在拖动当中,脚镣把他的烂脚骨头拖裂了才好。我气喘吁吁告诉他,我的身份是皇帝的使者,圣上还没打算杀你,不过我会禀告圣上,就说你这个囚犯,大逆不道,竟敢侮辱圣上是头恶驴。
        “卑鄙。”囚犯说完,脸上又布满了惶恐。
        “我就是个卑鄙无耻!”我不依不饶地看着他说。
        或许是他真把我当作了卑鄙无耻之人,会在圣上面前诽谤他,最终使他身名俱败地死去。
        我猜对了,他语气平和了许多,他说做人要讲良心,“我落成了阶下囚不能不说是我应得的全部罪过,我唯一罪过就是心里仍然贪婪,得了些不义之财,实不相瞒,我除了受贿,没别的罪过,想必你在官场混迹过,难道不知道官员们是如何敛财的!难道不清楚他们在敛财上都具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本领?难道你不否认官场中真正清白的人几乎是没有?”
        “我知道,我当然什么都知道,我们今天不扯这些,你老老实实把谋反的事情认了!”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做事应当晓得轻重,如果一定要我的头,何不立即把它锯掉砍掉,不要逼我承认谋反。”
        “这可是圣上的意思,你糊涂了吗?圣上所想要的就是你谋反的罪证!”
        “我比你更清楚圣上的为人,我是在朝堂上唱了反调,让圣上颜面尽失,才落了个这下场,一个连忠言也听不进去的人,只能听得进去那些阿谀奉承的假话,我糊涂?我糊涂了才好啊!”
        “你失职渎职,是肯定的!”
        “好吧,我知道再耗下去,没完没了,失职渎职的罪过,十官九犯,定这个罪,我无话可说。”
        审讯进展得令我感到有点儿不适应,根本没有来俊臣当初所说,这是一块不好啃的硬骨头,我霍献可真是运气好,居然稀里糊涂就把这块硬骨头咬碎了。
        圣上很满意我审讯这件案子的结果,我得到的奖赏除了有一套淡蓝色的官袍,就是能上朝的资格。在朝堂上,我站在来俊臣身后,有时来俊臣不上朝,我便鹤立鸡群地站在官员们的对面,不知道是我长相丑陋,还是这身淡蓝色官袍在他们眼里很微不足道,自然而然的隔了一段距离,这也倒好,我可以静下心来看看心里仰慕已久圣上的容颜,不必受到窃窃私语嘈杂声的干扰。
        渐渐地,我察觉,朝堂上剧烈的争吵,有时候胜过街头妇人们的泼辣,争执由头可以是任何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但争执转变成叫骂时,热闹场面上的人已经不把争吵的缘于放在心头上,仿佛情节进展得像奔腾的河水,不在意事端,尽情于把对手逼到无法反击的地步。
        我曾经观察圣上的表情,她似乎已经麻木,高高的坐在皇座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有时也会从皇座上起身,伫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仔细聆听争吵的观点,假如圣上不耐烦了,就会支使一个宦官,让他大喝一声,教训大臣们,成何体统,撕破了官袍是要杀头的!
        有一次,来俊臣在暗中收罗了一个叫樊甚官员不胜枚举的罪证,只等待他在朝堂上发怒,作为检举他的借口,而来俊臣要樊甚发怒的理由很容易办得到。那天来俊臣向我招了招手,把嘴巴凑近我耳朵说,你让那个叫樊甚的发发怒,我知道你轻易做得到。我顺着来俊臣手指方向望去,他所说的樊甚是个站在我舅舅左边的胖子,他也穿了件与我相似的淡蓝色官袍,不过我还不认识我舅舅右边站着的那老头。
        我冲着脸色非常难看的舅舅行了个礼,他想躲躲闪闪,可朝堂上没有能迅速离开的方便之门,舅舅把目光转向别处,他听见我轻声叫了舅舅,样子尴尬极了,忽青忽红的脸色让我想到了还没有全熟难看的果子,他左边的樊甚和右边的老头却惊诧地看着舅舅,老头脸上的惊诧表情转瞬间消失了,他似笑非笑,心静如水地站在原地。樊甚把目光直直的看着我,他这副样子真是难看极了,仿佛一不小心,有只苍蝇飞进了他的嘴里,他的脸抽搐着,打量一只怪物那样目光奇异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把我看得极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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