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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紅衣衫

发布: 2013-5-02 19:43 | 作者: 戴璞



        舅舅的红衣衫是件官袍,远远的看,官袍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我透过窗户,看见这团火从马车里轻盈地飘下来,飘了过来,似乎直扑穿越窗户要把我点燃的火焰,便条件反射地松开手,摔倒在地上,但我总觉得,这团火焰已经进入了我的体内,让我感觉身体里确切说是脑子里有一个东西正在膨胀。我开始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见它,看见了舅舅的红衣衫,莫名其妙的惶恐转瞬间过后所带来的窒息错觉,不仅仅是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很不安,惊恐万分地看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舅舅,他步子稳健却轻巧,一阵风地来到了大厅。舅舅显然看见了我正躲缩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唤了一声我的乳名,舅舅见我躲闪,迅速伸手过来,稳稳当当抱起了我。舅舅用他那张散发出难闻气味的嘴巴,亲了一口我的脸蛋,根本不理睬我的哭哭啼啼。舅舅离开我家后母亲指责说,你真不知道什么是好歹,舅舅疼你才亲,你这样大哭小叫,败坏了大家的好心情。母亲哪里晓得我只是非常讨厌舅舅嘴巴里呼出的恶臭气体,只是对舅舅身上红衣衫的畏惧,和向往得到它的矛盾心理。我想得到这件红衣衫的理由之一也是为什么我们只能穿灰色衣服或色泽暗淡没有一点儿生机勃勃的旧衣衫。我曾经好奇,舅舅身上的红衣衫为什么总亮泽如新,它到底是用什么布料染织的?它的红颜色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摸它便会灼伤人。没过多长时间,舅舅又会来到我家,他是母亲的弟弟。由于舅舅不让他的红衣衫脱下来,我感觉在屋子里的气氛并不温馨,大家明显客道地交谈着,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打量过母亲的眼睛,它每每落到或者说不经意把目光瞥了瞥那件红衣衫,便触电般弹开,害怕丧失了亵渎它的尊严。平心而论,舅舅穿着这件红衣衫,他整个人变得高大威猛,一副令人怯步的高贵,相比之下,母亲身子突然间缩短了似地,而我用唯唯诺诺的表情,躲在母亲后面,也显得更渺小。舅舅每次来,会带些礼品,有母亲喜爱的首饰和布匹,也有母亲嘴里说不要却把手伸得有点儿急不可耐的钱币。但是舅舅不会给我奢侈的玩具,他常常用玩物丧志的戒条在母亲面前矫正或教导我的未来。偶尔玩会儿玩具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说的这句轻松话立即招来了舅舅的愤怒,他声音无比洪亮地说,难道咱们家的献可,将来就得像蓬头垢面把腰弯得像一张弓那样的下贱人,当一个在主子面前察言观色大气不敢出的仆人?
        舅舅给我的一些书,现在已经找不到它们存在的蛛丝马迹了,它们从来提不起我的精神,总让我犯困,我没把它们躲迷藏或呆在哪个旮旯当做一回事,不见了就不见了,看见了反而烦心,上面的字传递我的只有一个信息,就是嗡嗡嗡地使我脑子胀痛得难受,不搭理不去翻阅它,嗡嗡嗡的烦人声音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不得不面对它,即我无法像舅舅那样从浩瀚的书册中走出一条让家族荣耀辉煌的路径,她不得不让舅舅也面对这种现实。舅舅依然身着那件红衣衫,现在我已经知道它是件官袍了,我仍然愿意把它当做件红衣衫看,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梦寐以求地幻想着自己也会有这么一件红衣衫,但它的确是件官袍,我不可能穿得上,官袍对我来说只能是遥遥不及的幻想。
        我是二十岁的年青人时,畏惧那件官袍没比年少无知时来得少,我远远地端坐在舅舅面前,眼神战战兢兢,与母亲的一样,害怕直视那件官袍。
        在舅舅的奔走下,我谋到了一件差事,这件差事却是舅舅和母亲不敢提及的,仿佛一说起它就掉到了一件丑事当中,使他们颜面顿时无光。
        “这是没办法中的路子,总不能让献可一事无成地在家呆到死,再怎么说出门去做事对献可也是个锻炼的好事情,积累些生活阅历对献可的将来或许很重要。”
        母亲知道舅舅的这番话,里里外外透露出对我霍献可烂泥糊不上墙的无奈,和对无药可救之徒暂留仅有的一点点颜面。
        我不想在这儿过多描述当仆人的艰辛,谁都知道看人脸色讨生活的日子很难熬,不过我当仆人的这段境况还不至于太糟糕,无论如何,我的主人在对待我时也得思量一番我舅舅的存在,因此我仍然被舅舅的那身红衣衫的威慑包围着。从主人的嘴里,也从他那身半绿半红的官袍换成了与我舅舅一模一样的大红袍的变化下,我逐渐了解到官袍里的颜色,其实象征官级品级的不同。
        “你仔细看一看,献可,你难道没看出我这身红官袍与你舅舅的比起来,是有不同的吗?”
        我已经习惯了仆人该有的卑躬屈膝,我保持着身体前倾直不起腰的姿态,脸上堆起老练的微笑,怯声怯气地说:“可能是我眼拙,它们其实一模一样。”
        主人顿时大笑起来,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他对我缺乏细微观察的轻视,我猜想,对方假如不是念有我舅舅的情面,立即会把傲慢和轻蔑,不遗余力地喷笑到我的脸上。
        “从颜色浓淡上看,我的这件略浅,你舅舅那件红得深,你可能还没发现,上面的纹理也是不一样,实话告诉你,每一品级的官袍上都有纹理,它表示着官品大小,不过颜色也考究,也显示官品和级别。”我在对方的示意下,凑近了目光,我其实什么也没看清楚,况且我一直没认认真真看过舅舅那件红衣衫上的纹理是怎样,但是我“哦”的恍然大悟表情,让主人觉得我对刚刚的粗心大意很愧疚而感到欣慰,他亲切地叫我坐下,在执拗不过我忐忑地坐下时,他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说,“你舅舅的官级大我半品,而我先前的那件半绿半红的官袍级别比此刻的这件低一级。”我感到如坠雾中,对他所描述的时大时小弄得晕头转向。他见我一副茫然不知所措样子,就高兴起来,并夸耀我说,“从你当第一天仆人起,我便看清楚了你是个做事稳重持有好态度的人,这是一句中肯的评价,我挺喜欢你这种矜持,你应当读过书吧?”
        “识得几个字,但没读好。”
        “仆人大都粗俗愚蠢,像你这种读过书的,干这种差事,只能算件挺委屈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的同情心是油然而生由衷而发还是不过场面上的客道假话。
        主人渐渐地喜欢上我谨慎小心而做事非常勤恳的稳重态度,出门办事时偶尔会叫上我当做他的跟班。从此之后,跟着主人,我大开眼界,我进过王侯贵胄的府宅,被它们的气派震慑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我向往,我更自卑,我被迷住了双眼,也彻底屈服。虽然没去过皇宫,但是从那些王侯贵胄的奢华中,我想象皇宫的每一寸土地上应当铺设了黄金,映入眼帘的除了真金白银,便是珠宝玛瑙和钻石。皇宫在我想象当中就是一个无比奢华,奢华处处的宝库。
        我很知趣,也很自觉,远远地站在皇宫外面,等待主人去上朝。在皇宫外面宽敞的平地上,停满了马车,我猜不出一排排装饰豪华的马车当中哪一辆是舅舅的,我对马车车夫说,上一回在这儿时,远远看见我舅舅的马车停在前面,没有过去看一看或问候一下,以示外甥对舅舅的敬重,请那个仆人传递我问候过的敬语。马车车夫嫌我说话啰里啰嗦,他样子不耐烦地说,这并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你大可走过去和他们攀谈,散朝了,我会对主人说明白,若是你舅舅邀你去,就别惦记这儿,主人原本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马车很多,样子都差不多,没大的区别,我认识舅舅马车的跟班和马车夫,只有瞧见他们,便能找到舅舅的马车。我找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舅舅的马车,心里很泄气。我慢慢往回走,突然听见有人唤了我一声:“那个人、那个眼睛小的!”
        我眼睛的确小,我听见了有人唤那个眼睛小的,才知道是唤我,可我不认识离我不远的马车窗户探出脑袋的人,他见我伫立,把手伸出窗户,挥着,说,你快过来。
        我瞥见他一脸好意,或许他也似我这样的某个官员的仆人,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慢步走到马车车窗下,问他,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主人。”
        我觉得挺无趣,我压根儿不想和陌生人攀谈。
        “你能上我的马车里来吗?”
        我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含义和他的用意,变得拘谨起来,大概是我已经养成了这个职业病吧。“您没上朝?我刚刚把您当做您的仆人了。”我说完并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但我仍然没打算登上他的马车。
        “没什么事情,你不要拘谨,我只是觉得咱们投缘,便邀你上来,说上一两句话。”
        既然对方如此热情,态度这般诚恳,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马车比我主人的要宽敞些,里面的装饰可以透露他的富有。在马车的壁上,我看见一件红衣衫挂在那儿。他说那是他的官袍,它其实就是件大红袍。所以我顿时不知所措,瞠目结舌起来。
        “我说了你别拘谨,你不要被我的官袍震慑住,我只喜欢随意,和心无芥蒂。”
        “您怎么不上朝?”我找了个话题,使自己摆脱掉内心里的惶恐,以免让对方心生厌恶。
        “我在需要的时候上朝,平常可以不去。”
        “我不明白。”
        “你以后慢慢就明白了。”
        “我明白了对我来说没多大作用,是这样说吧?大人您该如何称呼呢?”
        “来俊臣,你直呼我的名字也行,你刚刚说没多大作用这句话我倒不赞同,俗语说得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哪个人不会有突然发达发迹的时候啊?”
        来俊臣看见我一脸惊恐,便笑了笑,说:“你莫要慌,你无官无职,我才不会把你作为告密的对象,况且世人对告密者的行为大都产生偏颇看法,并非如是,并非如是。”来俊臣又笑了笑,“你对告密这一行当根本不清楚,如果圣上不对被告密者有隙,你再精雕细刻,浓墨重彩地诽谤,都无济于事。”来俊臣见我恍然大悟,又说,“我只是替圣上排忧解难,办一些棘手事情罢了。”
        来俊臣见我瞥向壁上挂着的红衣衫就说:“你喜欢它?”他看我摇摇头,果断说,“看得出来,你羡慕穿大红袍官服职务的,你眼光中散发出的神采,已经不遗余力把这些都告诉了我。”
        “我这辈子恐怕无缘与此。”我边说边用手指红衣衫,我不清楚当时为什么就突然没了胆怯,渐渐地我觉得,来俊臣不是人们所描绘的那样,一个凶神恶煞之徒。
        “霍献可,你说错了,你缺少的是机会,谁能真正理解机会这个概念的真谛呢?”
        我没有对来俊臣能念出我名字,感到意外,仿佛我已与他相交了很长一段时间,属于志趣相投的挚友。来俊臣所说的机会,其实我挺容易理解它的含义,就好比我做了主人的仆人,随他出入了多个高档场所,才有机会见识什么是权贵和富豪,也才有机会能这么近的距离与人人闻之莫不惊恐万分的来俊臣呆在一个马车车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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