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经
发布: 2013-4-11 18:51 | 作者: 刘山之
夏天的时候吧，妈妈叫姐姐带我到镇上帮我买双凉鞋，给了我五块钱。我和姐姐一起去买，我非要买那种夹板儿拖鞋，像日本人木屐的那种，姐姐说：
“这种不结实，爱坏。”
“这种好穿好脱。还便宜。”
“犟牛瘟！难怪都叫你犟牛瘟！”姐姐拗不过我。于是我就花了三块五毛钱买了一双，还攒了一块五毛钱的私房。
在教室时，我基本上是光着脚片的，啥也不穿，只是下楼上厕所时才稍微穿一下。但是放学了，我却穿着那一双质量很差的夹板儿拖鞋打篮球！五回就有三回要把那双拖鞋的耳子扯断扯脱，有时一根、有时两根，有时甚至三根全部！扯脱了，我便提着那双又脏又破又臭的拖鞋在女生宿舍门口喊：“姐姐！姐姐！”
姐姐出来了，拿着针线，我冲她笑，她白我一眼，也笑，不用问，她在宿舍听见我的叫唤，就知道保证又是耳子脱了。我同她并着肩走，去水池子，她也不嫌那满是泥灰汗臭的拖鞋脏，放在水池子里给我洗了，又细细地考察应该咋样补，该从哪里下针。我就站在水池子里一边洗我的脏脚，一边看着她纳鞋，我还兴奋地跟她说我进了几个球，是什么动作、怎么进的，又有几个人防我、都是谁在防我，我是怎么突破，又是谁踩住了我的鞋，我起跳了，球进了，我的鞋烂了。姐姐也笑。姐姐没有顶针，塑料鞋底子本来就厚，又打湿了，涩得很，针纳不过去，便搁在那水泥台子上顶，顶过来了，却又拔不出来，于是她便挟住鞋，我便两手钳住针，每纳一针都十分艰苦！
为此，我们姐弟俩时常迟到，上课铃响了老半天了，我们姐弟俩还在水池子纳拖鞋。下午或者晚上再纳可以吗？不可以，因为下午又要穿着去打篮球了。我们走到教室门口，被语文老师拦住了，很好的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
“又扯破了？”
“是啊。”我回答。老师笑，姐姐笑，我也笑。
“有本事你下一回光脚打，害得你姐姐成天给你纳烂鞋。”
“光脚，磕脚呀老师。”
“那是因为你穿鞋惯了，你看人家赤脚大仙咋不嫌磕脚疼，人家就是不穿鞋惯了的。”老师说。
“才不是，他才不磕脚，他在天上走得是云，云是棉的。”
“就你会做翻案文章。”老师拍我的后脑勺了，意思是叫我进教室去。我上初一的时候个子还很低，整天嬉皮笑脸，妈妈总是说不知道我什么时间才能长大。
我们两个一起进去，大家也并不奇怪。那时间，大家都喜欢说谁跟谁早恋，尽管我常常同姐姐在水池子边说说笑笑，活像他们描述的“早恋”，可却没有人议论我们。因为校园不大，人也不多，统共就四层高一栋楼，宿舍和教室都在这一栋楼上，全校的师生几乎都听见过我满校园地喊姐姐，“姐姐！姐姐！”也都常常见我们在水池子边，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了。
有一回，我又在姐姐的宿舍门前喊姐姐了，姐姐出来了。姐姐却叫我自己把鞋洗干净了，晾着，下午了她再补。可我下午还要穿鞋去玩啊？我纳罕了，奇了怪了，姐姐怎么了？可姐姐却知道我的心思：
“听话。”
“为什么啊？”
“因为这回连底子带帮子都扯破了，得找块布衬着才能补。”姐姐说。
我还是觉得奇怪，要衬块布也不用等到下午晾干啊，而且姐姐是知道我下午还要去玩儿的啊？
尽管我很疑惑，但我还是按照姐姐的话做了。拖鞋就晾在教室的窗台上，上课时我偶尔还瞄它一眼，好丑好烂的一双拖鞋啊！疤疤癞癞的！我又开始想姐姐是怎么了，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
晾了中午四节课，下午饭后，姐姐在教室补鞋了，针线布脚都是她中午就准备好了的，她拿文具盒做顶针，又借同学的铁圆规做针钳子，我看不用帮忙了，就当真赤着脚去打篮球了。
打的时候还不觉得，可晚上回到教室，却觉得脚板底生疼，火烧火燎的疼！我却突然想到一件事来。我想，赤脚大仙一定不敢来到我们操场上打篮球！泥巴地，还有许多小石头，他保证不敢来；可我又想，赤脚大仙个子很高，身体壮，打篮球一定很有优势；可我又觉得，我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呀，就又在心里说，他那么高那么胖，就一定没有我这么灵活！想着想着我就笑了，也就忘了疼了。
就是这天晚上，我发现姐姐走的比以往迟很多，而且一个晚上姐姐都没有动过，下午饭也好像没有下去吃，我就更怪异了，姐姐今天是怎么了啊？姐姐今天真是真奇怪啊！
姐姐坐在我的后排，她那个时候比我个子高，那晚后排的人都走完了，姐姐才准备起身走。她刚一起身，我发现了她的一个奇怪的动作，把我也惊呆了。她穿了一条灰白色半旧的裤子，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裤裆，我也跟着看了一眼，血！有拇指还大一点儿的一块血！我的心里好紧张好害怕！姐姐怎么了？！姐姐流血了？！
我几乎是杵在那里的！脑子里是空空的，我完全不能思维了！我想我当时的脸也一定是极苍白的！完全不知所措！
姐姐给我说：“你也早点去睡吧。”姐姐这句话说的又低又慢，她好像很不舒服，似乎有哪里痛。
我也低低应了一声。姐姐走了，走路慢，慢得很，似乎还有意夹着腿，又好像是拖着腿再挪步子，很痛苦的样子。我似乎也感到了一种不能言说清楚的痛苦！我心里好难受好难过，难怪姐姐今天和以前不一样！
那一周周五放假，我照旧在姐姐的宿舍门口，像找她补鞋一样，“姐姐！姐姐！”每星期我都是同姐姐一起回家的，这星期我也照样等她。
我们学校没有宿舍楼，也没有宿舍，全校只有那么一栋楼，教室放了桌凳就还是教室，教室里地面上讲台上垫了草，或者无草可垫，打了通铺，便是宿舍了。每人有一口小小木箱，一把小小锁锁将起来，算是个人私有了，地铺也是两个人一米宽的地方，一位同学的铺被伙同另一位同学的盖被，组成一个铺位。一个宿舍常常得容纳五十到六十人。只有几个校领导是单独的小间屋子，其他的老师也和学生差不多，住在教室里，只不过有架子床，只不过人少些，十来个老师住一间教室。
我们姐弟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终于耐不住好奇问姐姐：
“姐姐，你那一天咋啦？”
“哪一天啊？”
“就是你流血那天，我都看见了。”
“哦，我月经啊。”姐姐说时，并不像体育课上，我第一个跑上去拉住两位女同学的手时她们那样脸红。姐姐是平常和我说话的语气。
“月经啊？”我小声重复了她的话。
“是啊，那一回还痛经，很难受啊！”
“痛经？啥是痛经？”
“就是来月经的时候，肚子会很疼啊！”
“有多疼？”
“这叫我怎么跟你说，你又不痛经。”
我虽然不痛经，但我想起那天姐姐的样子，我知道姐姐痛苦了，就硬要帮姐姐背书包。
“都好了，不痛了，不用你帮我背。”姐姐说。
可我还是想起姐姐那天那个样子，还觉得她很疼，我硬要帮她被，姐姐拗不过，笑了笑，把书包给我了，姐姐说：
“犟牛瘟，真服了你了，说风就是雨，说不疼了你还不信，我书包是空的，你就会卖乖。”
姐姐笑，我也笑。
然后，我就揪着这个月经的话题问了姐姐很多，姐姐的每一样话我都很惊诧。
我问姐姐那天为什么要我把鞋晾干了再纳。姐姐说，那是应为她来月经的时候不能碰冷水。碰了冷水就会肚子疼，就痛经。
我初一时对月经的了解，已经比小时候破法术能打仗之类的理解，能稍微进步一些，我知道月经这是个真事，而且还只有女人会月经。
既然碰冷水就会痛经，我就问为什么妈妈、姑姑她们不怕冷水。姐姐说，那是因为她们命太苦了，为了过日子顾不了那么多。姐姐还说，她们很可怜，为了过日子，作践糟蹋自己的身子，即使痛经痛的要命，也不会说出来或者叫别人看出来。姐姐还叫我一定要多帮妈妈做家务，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妈妈。
当时我想，虽然我没有痛过经，而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痛经，也自然不知道痛经有多痛，可我从姐姐的话语描述和有关她那一天的记忆中，我似乎感觉到痛经一定给她们带来很大的折磨，我的心里似乎也跟着她们难受起来，所以姐姐的话我都紧紧记在心里，姐姐交代的话，我也都一一答应了。
我又问姐姐那天为什么血会流到裤子上。姐姐说是因为她自己不小心，算错日子了，从家走时没有换穿深颜色的裤子。我问姐姐裤子染了咋办。姐姐说还能咋办，只有借别人多余的裤子穿着，当晚回去找热水把那一块血迹洗了。干了再换上。
我问姐姐可不可以不让血流到裤子上，姐姐说那就得买卫生巾。我问姐姐为什么不买，姐姐说太贵了，糟蹋钱；她用卫生纸，但是用卫生纸就很容易漏到裤子上。
我跟姐姐说，姐姐你别嫌贵，你还是买卫生巾吧。姐姐先是跟我开玩笑说我又不给她挣钱，就会怂恿她花钱。我就要把我买鞋攒下的一块五毛钱私房钱给姐姐，姐姐又说我说风就是雨，又说我会卖乖。
接着姐姐又说，她能用得上卫生纸已经很不错了。姐姐说，上小学时间，我们班上就有许多住校的女生来了月经，有的还是第一次，自己根本不知道，第二天清早，看见自己床上全是红的，血，吓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直哭，也不敢起床，就躲在被窝里哭。姐姐说后来还是那些年龄更大一点的同学告诉了，这才不哭了。但是那些女生还是不敢把被子抱出去晒，就自己把血也暖干了，也没有地方可以洗澡，有的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姐姐还说，有些女同学家里太穷了，上学里又都是交粮交柴换饭票，根本没有钱，也都不敢向老师去借，来了月经，就用写过的废本子纸垫着，也有的从家里拿块布衬着反复用的。
我问姐姐她们为什么不跟她们的妈妈说，要钱，买那个贵的叫卫生巾的东西。姐姐说，山里人都很忙，有的妈妈孩子多，也大意，如果孩子不说，就以为她们都会自己处理了，哪里管那么多。再说了，就是有钱给钱了，当时我们村里也买不到卫生巾。
三
上初三时，我们年级又重新分班了，按成绩，姐姐由于成绩降落太大，被分到后面的慢班去了。我们姐弟俩便再不能在一个教室了。
初一那个下半学期，我和姐姐一路回家，姐姐告诉我了许多关于女生的生理卫生知识。并且在初二的时候，虽然老师不讲那一部分内容，我也竟然因为好奇，偷偷地研究了初二生物课本上那一部分有关生殖生理的内容，并且我也有了两回遗精的经历。我在初二的时候竟然奇迹般地开始发育了！而且我还自学成才地成功自慰过几回。我已经不是初一时的那个脑里心里完全一片空白的傻小子了，我的心里也从此揣着了一只小兔子。尽管我还是经常跑去找姐姐，在她的教室门口、宿舍门口，但是已经不再像初一时那样“姐姐！姐姐！”地叫得全校都能听见了，因为我似乎觉得不太好意思了，也因为我的嗓子开始变得沙哑，已经喊不大声了。
有一回，我发现我们班的一位女同学也流血了。那是夏天刚刚接到秋天的时候，初三开学初，都还穿着单裤。到来年夏天，我们就要中考了，所以我们那个所谓的好班的学生都特别辛苦。
晚练结束，还有很多同学在加班，我也是，只是在看闲书。因为我要等他们离开，我那时晚上睡在教室，为了防止像往届好班书本被集体盗窃的不幸再次发生，我们几个班干部在教室睡觉，睡在教室看着我们的书！我得等他们都离去了，我好拉桌子铺床。
可是我却不经意间看见我斜前方的女同学她也流血了！她与我隔着走廊，坐在我的左边斜前方。她穿的黑色牛仔裤，我看见她的右半边臀部几乎全是血，裤子颜色深，看不分明，可是裤子全部都粘在身上了。
我同样很吃惊,想起了初一见到姐姐流血的情景，姐姐流拇指大一点的血就说很痛了，那么她呢？流了那么多，我又想起妈妈流血也疼，姑姑流血也疼，我的心口好像被冰茬子划着疼。可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办？和看到姐姐流血一样，除了紧张震惊之外，还是茫然不知所措！我觉得她应该很疼很疼，可能也像姐姐一样疼得走路也困难！可我却分明看见她还在那里演算题目！笔尖在草稿本上飞快地闪动！我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很难受的感觉，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正当我茫然不知所措，感觉到她无比煎熬无比疼痛的时候，她竟然起身了！很轻松地起身了！完全不像姐姐那回那样困难！她走到我跟前来了！她问我一道数学题！
我吞吞吐吐地给她说了题，又对她说：
“这么晚了，你应该去睡觉了。”
可她竟然和我开起了玩笑！
“是你自己想睡觉了吧？你怎么这么不刻苦，我就坐在这里，我看你怎么睡觉！”
女强人啊！我在心疼她啊！可她完全不知我所指！她自己流了那么多血，竟还浑然不觉！还很刻苦！而且还要继续刻苦！
我又在心里疑惑起来，她流了那么多血，但是看来她还全然不知，她是不痛经呢？还是因为学习太刻苦认真了，全然忘却了？
月经啊月经，你愈发的神奇而叫我无法摸理解了！
临到快十一点的时候教室里的人都走完了，她也走了，我们在教室睡觉的已经开始准备了。我下去上厕所，却偏巧又遇见她了，她是从厕所回来的。
“你还好吧？”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而且此后的一个多月也没有再理过我，尽管我们坐的很近，原来经常讨论问题开玩笑。后来我就跟姐姐说了这件事。姐姐说我傻：
“遇见这样的事，你装作不知道就好了，还问人家‘你还好吧？’这不是分明不打自招，你叫人家女生多尴尬，咋样好再理你。”
我觉得自己有些冤枉。但是我心中却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等姐姐解答。
我又问姐姐，为什么那位女同学感觉不到她自己流血了，她不是在痛经吗？姐姐又笑我了，好像很无奈，姐姐告诉我，并不是每个女人都痛经，而且痛经的女人也不一定回回都痛经。我好想明白了点儿，却又好像不十分明白，姐姐说的远比生物书上的复杂得多！月经很深奥！在月经面前，我简直就是个弱智！
记得初一那一次，我第一次问姐姐关于月经的事，姐姐说月经期间碰不得冷水。我便问她，那她每次月经了吃饭洗碗怎么办。姐姐说同学帮她洗。我又问她，那其他女同学不月经吗？姐姐同样很无奈的看着我笑：
“又不是所有的女生都在一个时候月经！真是服了你了！”
“是错开的啊？”我觉得太出乎意料了！我当时还以为月经像学校统一放假一样。
“那当然了。”
“这样说，这个世界上不是随时都有女生在月经了？”
“哈哈，可以这样说。”
“那老天爷可真够意思，不叫你们都在同一天，就可以相互帮忙洗碗了，老天爷可真周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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