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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经

发布: 2013-4-11 18:51 | 作者: 刘山之



        月经,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差错的话,我对“月经”这个词,或者这个事实的原始印象应该就是这样的。
        要是再进一步,也就是诸如月经能破法术、能打仗、很奇怪这一类的模糊印象了。在当时,我甚至还觉得月经不可能是一件事实,因为我听到它的时候,它总是和一些我当时认为不可能是事实的事联系在一起。月经太不可思议了。
        至于到了末后,我对它的看待发生了迥异天壤的变化,那是因为其间我有了许许多多的知识见闻,而且这些知识见闻或不与他人同。
        一
        到我第一次去烈士陵园扫墓,老师说,打日本鬼子打了八年,我们死了好些英雄好汉,其中一些这里埋的就是。当时的我还在想,这些英雄怎么打了这么长时间啊?是不是没有用月经布子缠在长竹竿上打日本鬼子?抑或是日本鬼子会施法术,而我们的英雄好汉又不知道用月经血来破他们的法术?可我反转来又想,不可能啊?我们村里的老汉婆子都知道能这么打胜仗,我们的英雄好汉怎么会不知道,会枉送了性命被埋在这里?我甚至都有些生不逢其时的慨叹。
        而这些看似离奇荒唐的想法却都有我实实在在的根据。
        我童年的秋冬季节,所有的新鲜回忆便都在我家门前的河湾上,在那五色六色的彩旗下,在那河堤上。在那里经见的人事,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至于学校课堂上的所识所学,已经全然忘记干净了,或者说那些东西就根本不曾叩开我记忆的门扉。
        那土地庙样大的石头,一百多个男女老少,分列两行,一齐用铁链子拉,泼出死命地使劲扯那铁链子,可那石头却纹丝不动、如山稳坐。吆号子:
        “哎嗨捉好,老妈子劲呐!
        哎嗨捉好,再出一把力啊!哎嗨捉好!
        ……”
        吆号子,我也会!我常常站在那新砌的石堤上帮腔,手脚并用地帮腔,似乎我也在给他们帮忙出着一份力气!那铁链子的每一个环儿,都足足有我当时脚丫子那么长,我的小脚能塞进那环儿里,我试过。那铁链子要是要被放回乡上的仓库,得四个人两副杠子同时抬。
        关于月经的故事,我最先也就是从那些歇工的男人女人口里听来的。由此,便也生发出了我对月经的原始的不可理解。
        男人们歇工围坐一圈吃烟,水烟,旱烟,卷烟,纸烟。其实,我打小就不喜欢人吃烟,那是一种极其难闻的气味!但是没有办法,偏就是那些吃烟、发散难闻气味的口中,也发出我最喜爱的故事。说:
        张角张天师打仗的时候会施法术,他心咒一念,手指一点,满山的草木石头土巴疙瘩就都变成兵丁,看着就把人吓得尿一裤裆!曹操也害怕,他也降不翻,天天黑里熬眼想办法,结果也还是没有想出个办法来,倒是熬出一个头疼病来,疼起来要他命。他叫华佗给他看,华佗说,把脑瓜子切开摆置摆置就能好。曹操一听,嘿了一大跳,心想,把我脑瓜子切开了,我还能活?就以为华佗跟张天师是一伙的,一起造反的,要杀华佗。可手下人说华佗是神仙,杀不得,也杀不死,曹操也就不杀了。后来啊,这刘关张三兄弟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个秘法儿,说张天师的法术只有脏血能破,狗血和女人的月经血最好,最有效!
        这是我伏在爷爷背上听到的,当时爷爷还在,爷爷最疼我。但是那些男人的烟味实在太大了,我实在受不了,故事一完,我就赶紧走!一边走一边想:狗血和女人的月经血是一样的脏东西吗?这么厉害?
        我的家乡是在一处群岭连绵的山间沟谷,是一条“人小鬼大”的小流从那三里阔的青天下开拓出了一里半宽的谷地。
        提起那小流,在儿时的记忆里,我真是太矛盾了,甘苦共同?爱恨交加?当时我实在是无法言说清楚,究竟是对她怀着怎样的一种感情。
        比照大众的说法,我应该叫她“母亲河”。 虽然她没有像黄河、尼罗河那样的伟绩丰功,但她毕竟造就了我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老病死都依附其上的那一里半宽的谷地。但说实话,我小时候却并不觉得这母亲河多么好,倒是只记得她的坏处,因为她脾气大,大的怕人!
        虽然她的径流不怎么样,甚至在夏秋冬三季还常常断了线干了流,但她发起脾气来还真的像模像样,甚至有模有样。每隔上三五年,她都要美美地发上一回大脾气。也就是因为她的大脾气,给我的父母家人父老乡亲带来了说不尽受不完的磨难!我听多了他们的啧啧叹息乞神求天,见多了他们的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眼泪潸然!由是,我时常怨她,甚至恨她。
        可是,偏就在她给我的父母家人乡亲父老带来极大磨难的同时,却给我了一样极不寻常的欢乐!以致如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禁不住会心一笑。
        我们的人家都安落在山脚或者下山腰,住户前面铺展的便是那条小流所生育抚养的一湾谷地,我的父老乡亲便祖祖辈辈谨小慎微地伺候着她,还有她所生养的土地。
        这小流是向着太阳落的地方流去,小河落日倒也圆。说她是母亲河,她却像并不像母亲一样成熟稳重,反倒更像一个小孩,任性调皮。稍微不舒服,便发起脾气来。她本来是在阳坡根缓缓蜿蜒,可解放后,我们的领导却组织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确切来说,当然主要是人力,因为当时物力还极为有限,他们仗着人定胜天的豪言壮志,生生把河道改到了阴坡根。这是我听奶奶说的,至于为什么,我也问过,奶奶说她也不知道,只说:“人家叫咋样就咋样,哪有谁敢问,说是中央精神指示的”。我出生长大了,便看见那小流多在阴坡根干旱着,像一条将死的蛇,躺在阴坡根儿的山阴下奄奄一息。可是奶奶却说,她还在阳坡根儿的时候,却是清冽甘甜,清水活鱼,绿草青石,说她们原来是在流里直接舀水挑回去吃的。只是看到她如今这般光景,我实在不敢相信奶奶的话。想到这里,我对她又多了一些惋惜。
        可这小流又似乎不甘于如此默默死亡。每年夏秋间,这山乡都要降一个多月的连阴雨,霪霪雨,有时还间隔夹杂着行暴雨。于是这小流便得了威风,重新活泼起来,她二话不说地想要奔回老河道!虽然那老河道已然是农田了,可她却管不了这么许多,她就是这样地执拗!一次次地想要冲破河堤,回到她记忆中舒意的床。隔上个三年五载,河堤便就扛不住她的多情怀旧,她便也就得偿所愿。
        待到中秋以后,连阴雨褪了装束下了台场,她也终于舒舒服服、肆肆意意地在老床上伸展了一回手脚,水也枯落了,似乎身困体乏,朦胧睡眼,仿佛要睡去了。
        待到冬季,她果真安然睡去了,我们的领导干部却又活跃起来了,要我的父老乡亲,趁着她的熟睡,趁着农闲,赶紧悄悄地把她哄回挪回阴坡根儿的新床上。或者是为了驱魔除妖,或者是为了显示排场,也或者如领导所言,是为了鼓足干劲,满湾的地里都锸上了五颜六色的旗子,那旗子在冬日的顺河风中,呼呼啦啦地响,偶尔旗角打到我脸上还生疼!
        其实,现在我想,当时我们的领导心里也一定明白,她还是会醒来,还是想回去,还是会回去!但是我们的领导却有同那小流一样的执拗,执意要叫她安睡在新床上!
        之后我慢慢长大了,学习了一些知识,经见了一些人事,也积存了一些感情,便又开始思想家乡门前的那一条小流。思索她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奔回老河道。地理方面的知识告诉我,她受地转偏向力的作用,一定要也必须要流淌在阳坡根儿;我的感情也在告诉我,她虽弱小,但是她也想活出自己真实舒意的生命来,而且我也认为她也确实有这样的权利和自由,她虽弱小,但她在抗争!勇敢地抗争,不屈不挠地抗争!这样,我不仅理解了她的执拗,而且还对她生出敬佩来!同时,我还感觉到,只要她在抗争,她就不需要我的同情和怜悯!我理解和支持她的抗争!
        至于,她一再泛滥成灾,殃及我的父母家庭父老乡亲,我觉得这并不怪她,也自然不能归罪于我的父老乡亲,怪他们没有小心伺候。
        我从男人堆里听得了最喜欢的故事,固然新奇,但到底有些血淋淋地叫我吓怕,我又跑到妈妈她们妇女那里,她们也围坐一圈儿,大多都在做针线,绣花样儿,锥鞋底儿,上鞋帮子纳衬底儿,针在头发林里划一下,再戳进布里。
        也有一个吃烟的!老女人!不做针线!专吃烟!搓烟叶子吃旱烟!我本来就讨厌人吃烟,尤其讨厌女人吃烟,从小就是!所以我便十分讨厌那个老女人!牙齿又黄又黑,嘴里鼻子里在往外冒青烟,我想起奶奶在灶洞一烧火,房面的烟筒就开始冒青烟。所以我想她的肚子里也一定在烧火!烧死活该!从她嘴里鼻子里冒出来的青烟怪炝人的,呛得我直要咳嗽!妈妈说我长大了一定不能吃烟,吃烟了,我的小小的又整齐又好看的白白牙,就会像那个老女人一样,又黑又黄!我听妈妈的话,我答应妈妈了。
        希望她被她肚子里的火烧死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又有了一个难受,很为难,很不舒服。一边,我讨厌那个老女人吃烟,希望她肚子里快烧火、烧大火,把她烧死了去!可另一边,我心里又不情愿她死,因为我同样爱她嘴里的另外一样东西,她会唱戏,声音很好听,还会讲故事,这两样从她口里出来的东西,我却是极喜爱。所以我极为难,极不舒服,不知道该不该叫她死,我最后想了个办法,叫火把她肚子烧死,叫她嘴巴不死,肚子死了,就没法在里边烧火了,没法烧火了,嘴上也就不冒烟了,但是还能讲故事,多好。但是我又似乎觉得这个好办法并不是太好,因为奶奶说,人死了就要埋,我又怎么能只埋她的肚子而不埋她的嘴巴。
        我悄悄地问过奶奶,那个老女人为什么要吃烟?奶奶说,应为那个女人年轻时候会唱会跳,所以吃烟。可我就一直不明白;奶奶又说是因为那个女人很“光显”很“光贵”,我就越发糊涂了,光显光贵,会唱会跳,就一定要吃烟?我想不明白!
        不仅是那个老女人为什么吃烟我想不明白,就连她讲的故事,我也同样十分糊涂,十分不理解。她说:
        杨家将杨家军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伤的伤残的残,再不能打仗了。可是那些坏人又发兵打过来了,火烧眉毛就要进城了!没办法,穆桂英还在床上给怀里的娃儿吃奶,就从娃嘴里把奶头揪出来,把娃塞在被笼,翻身下床,头也顾不得梳,睡觉衣裳也顾不得换,一把抓了红缨枪,光脚片儿出了房屋门,上马一声喊,后屋里的丫头老妈子就一齐涌出来,辇在马后就出城打仗了。里头有一个洗衣裳的老妈子最厉害,她拿着一根晾衣竿,长竹竿还挂着没洗的沾了女人月经血的白布子,红红白白一竿子打过去,敌人就死了一大片,后来,穆桂英杨门女将她们,就仗着这样的武器,保家卫国了。
        看看,又是月经!我便越发地觉得这月经太神奇了,太厉害了!用它来打仗,保管百战百胜!
        后来我稍微长大,入了少先队,去烈士陵园扫墓,知道抗日战争整整八年,死了好些英雄烈士,而颇有生不逢时的慨叹,便是因为我知道了这月经的神奇功效,以为倘若我自己生在当时一定是位大将军,抗日战争也不会打八年。
        可是当时,我对月经的不理解,不仅是因为它能破法术能打仗这些神奇的功效,还因为它的成因和来源。
        这却是奶奶给我讲的故事,讲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奶奶说,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女扮男装,他们在草桥亭见面就拜成干弟兄,然后一路上山去念书,一起吃饭,一起耍,一起走路,一起睡。干啥都差不多一样,只有三个事情不太一样。头一件,梁山伯与祝英台同一床睡觉,祝英台从来不脱衣裳,两个人中间还搁着三碗水,祝英台不准梁山伯把水碗打翻了,还叫他发誓不能叫外人知道他们俩一床睡觉中间还隔了三碗水,梁山伯不明白,但也还是答应了。可是头一晚上,梁山伯就翻身把三碗水全部打翻了,祝英台第二天就非叫他把被抱出去晒。同学们看见被子上的湿印子,就笑话梁山伯尿床,还尿那么大三块子!可是梁山伯又不能说是他打翻了水碗,他是哑巴吃黄连。后来,梁山伯就再没有把水碗打翻了,因为他害怕晒被子!这二一件就是,祝英台从来不和梁山伯一起下河洗澡,梁山伯也从来没有见过祝英台洗澡。三一件就是他们一起上茅室的时候,梁山伯发现祝英台是蹲着尿的,而他自己是站着尿的,他就问祝英台为啥。祝英台说,她娘说了,蹲着尿尿蹴文章,站着尿尿狗浇墙,谁站着尿尿,谁就是小狗。以后,梁山伯也就学着祝英台蹲着尿尿了;再一回,梁山伯看见祝英台尿是红的!又问,你咋样在尿血。祝英台说,我娘说了,我娘怀我不足月,每月都有三天血。梁山伯信了,觉得她在尿血,在流血,好可怜,就越发心疼她了。
        我奶奶的故事,同样让我疑惑,祝英台尿血是因为她娘怀她不足月?而且每月都有三天血,这又是咋么一回事?究竟是咋么一回事?月经究竟还是叫我不能理解。
        二
        我有一个表姐,她长我一岁半,我虽比她迟一年上学,但是我跳过级,上完学前班就直接上二年级了,所以我们从小一起念书。她学习比我稍微差一些,但也还可以,还可以一直留在我们所谓的“好班”或者“快班”里,直到初二时间我们还在同一个班级里。她对我倒是非常的好。
        那时候我刚到我们镇上上初中,初一时十三岁,离家十五里路,每周五放假回家,星期天下提前到校。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开始发育,甚至连一丁点儿要发育的兆头也没有,个子也低,完全是和上小学一样的心思和作为。
        春秋季节,每一回我在操场上或者校园里疯玩热了,回到教室,便把我的外套胡乱脱了,隔着好几行桌子就扔给姐姐。有时候先叫:“姐姐!”待她反应过来了,再扔给她,她接住了!有时候,我都已经把衣裳都飞在半空了,这才叫姐姐,结果姐姐不及反应,衣服要么搭在她的头上,要么扑在她正在写字的本子上,她也不恼,还是把我那满是汗臭的衣服折叠收拾起来,放在她的桌斗,因为我的桌斗里书太多,书太乱,甚至还有玩具,我也懒得收拾,也实在装不下。待到一节课下,姐姐估计我的汗也干了,身上也凉下来了,就有把叠整齐的衣裳给我递过来或者送过来。极好的姐姐,是我唯一的表姐,她打小就对我很好,我太喜欢她了,于是就去了“表”字,叠了“姐”字,叫“姐姐”,而把她的哥哥还只叫“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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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2-24 12:12:53
大姨妈~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2-24 12:12:37
哈哈,单看名字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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