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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结

发布: 2013-3-28 16:24 | 作者: 林广之



        6
        “孩子,你不认得我吧,我是你亲表姑呀,事情都过去了十来年了,都过去了——我就不瞒你了——这钱呀,是我们欠你家的。”洪福媳妇看着洪福已经出来家门,紧紧地握住三姐的手。
        “表姑——欠我们家的?”三姐疑惑的看着表姑。
        “对,我就是你亲表姑,孩子,你听我说。”表姑松开三姐的手,坐下来。“那年你大表弟病了,我跟你表舅到处借钱,你爸把全部的家底都拿了出来,借给我们。”
        “那——那我妈怎不知道?她从没跟我讲过。”三姐觉得表姑的话有些不对。既然是借,就应该光明正大的还,为什么要偷偷地,还用爸的名字作汇款人,而且如果要还的话,也应该还给妈。再说,这么大得事,妈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敢跟你妈说,怕你妈不同意,那时你妈整天跟你爸吵架。”表姑说。
        也许表姑说的也有些道理,老奶奶也说过,爸妈那时的确是这样,可是三姐也没忘了老奶奶说的爸跟表姑的那事儿,她觉得其中似乎还有别的什么缘故。可这些龌龊事,又怎么好开口追根究底?
        “大表弟得了什么病?现在好了吧。”三姐问。
        “白血病,治不好的病……”表姑不由落下泪来。
        可怜!太可怜了!三姐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心里说,再怎么样也不能拿这钱的。
        “表姑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说你跟我爸借钱,也没什么凭据,这钱我还是不能拿,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我也得上学去了。”三姐说着,要把钱取出来。
        “孩子,你这是要我不好过是吗?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说我们这些人都是穷乡僻壤的蠢苗子,谁会写什么凭据?再说了,我们两家是亲戚,当时也没想到要给你爸留什么凭据,你真不要,你叫我把心往哪儿安呀!”表姑跪了下来。
        “表姑——你不要这样——别这样。”三姐也跪了下去。
        “你走吧,你要上学,你快走吧——”表姑一边按住三姐的手,不让三姐掏钱,一边把三姐往外推,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地上。
        既然决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要这些钱。三姐知道,这些钱都是表姑和表舅十年来攒下的血汗钱。她怎么能够拿走?钱没退掉,三姐不肯走。
        “好,你要凭据是吗,孩子,我拿来你看。”看着三姐还是不走,表姑站起来,迟疑了一下,然后往帘布后面走去。
        真的有凭据吗?表姑真的拿出什么借条或欠条来,又当如何?三姐觉得患难了。
        表姐真的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条来,递给三姐。
        三姐一看,手不住地哆嗦起来。这张纸又冷又烫,又轻又重,轻得能浮起来,重得能压垮人——这是一张协议书,也可以算是一张欠条,上边还摁着三个红红的手印。这张协议书的意思是:爸借八万元给表姑,给表姑的大儿子治病,如果表姑给爸生个儿子,这八万元就不用还了,如果表姑生的是女儿,这八万元就得还给爸,爸不能认这个女儿。
        爸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乘人之危?爸不是个人,他想要儿子,想疯了!
        三姐全身哆嗦,发冷,不敢去看表姑。
        7
        表姑呀,你太实心了,太善良了,你完全可以不还这笔钱的,都过去十年了,已没人提起,你又何必?现在,为了这钱,又来揭开这些深埋在心底的伤痛!三姐捂着胸口,好像听到了当年那些发生在表姑一家跟爸妈身上的剧痛。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爸再一次从家里出来,又到了长兴砖厂。只是他天天酗酒,瘦得变了人形。大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特别是表姑。可这等事谁能帮得了爸?表姑尝试过劝爸。
        “表哥,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呀,你天天吃酒有什么用?这样吃酒,你自己误了工不说,家里人看着你这样,心里都不好受呀!”表姑看着爸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劝。毕竟,表姑跟爸是亲戚,表姑能不过来劝劝吗?
        “不好受怎么啦,他们知道我不好受了吗?我不用他们来管我,你也不要管我……”
        “心放宽些,想开些,你还有三个女儿呀,个个都对你好着呢,看看人家客家人,好多不是也只有女儿吗,而且有的才一个女儿呢,人家不是也没多想什么,女儿也是儿,人家客家女儿对爸妈比儿子对爸妈还孝敬呢……说实在话,我想要个女儿都没有呢……”
        “说的好听,你现在有儿子了,说女儿比儿子好,你没儿子,你真会这样说吗?走开,你走开,别到这里说风凉话……”爸的话,说得表姑无言。
        “你别劝他了,他疯了,他就是条疯狗,狗嘴里放出来的狗屁,你别当是一回事……甭理他,他喜欢喝,让他喝死了去,死了落个干净。”妈说。
        人人都想劝爸,可都不知道如何劝,不是吗?大家来到这里,说是谋生,也是为了躲“计生”,想生个儿子,延续香火。但还是有人异想天开,突发奇想,跟爸敲边鼓说,“找个别的女人给你生吧,多出点钱,天下女人那么多,兴许会有人愿意呢。”
        这不是开玩笑?爸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就黯淡下去。到哪里去碰到这样的女人!
        可上天自有安排。
        表姑的大儿子得了重病,表姑到来借钱。爸的头脑活泛了,心突突地动起来。
        “表哥,我是来跟你们借钱的,……我是没办法了……”表姑哭着跟爸说。
        “各有各的难处呀,我也是没办法……”爸的话,似乎不着边际。
        “表哥,算我求你了,你救一下我们吧,我实在是没地方借了。”表姑知道爸存了一些钱的。
        “可以——可我也想请你帮个忙。”爸低着头,不敢看表姑。
        “表哥,你说吧,甭说一个,就是千个万个,就是死了,我都帮。”表姑目不转睛的看着爸,眼睛好像看到了希望。“要我帮什么忙,你说吧。”
        “帮我生个儿子。”爸说,他毫不犹豫,他早就想好了,遮遮掩掩终究还要说,长痛不如短痛。
        “什么——不,这——怎么能——”表姑简直不敢相信爸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被爸的话吓着了,眼光从爸的脸上收回来,却不知搁哪儿好。
        “表妹,我知道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有畜生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多痛呀,我就是过不了这个坎呀!”爸的头埋在裤裆里,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
        表姑慢慢站起来,两股发颤,身子摇晃。
        “表妹——你就答应我吧,我求你了,我求你了——答应我,我会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你们,真给我生个儿子,什么都给你们,我愿意。”爸扑通一声跪下去,抱住表姑的双脚。
        表姑的心好像被重锤击中一般,她麻木的站了许久,最后还是走了。
        这可怎么办?表姑来到医院看大儿子,心如刀绞。儿子静静的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清澈的眼睛闪动着生命的生动。他不知道,他得的这种病有多严重。他对生命的危险似乎还没有意识。他还以为,病只是暂时的,会好起来,兴许就在明天,或者后天。
        “怎么样?借得了吗?”表舅悄悄地拉住表姑手走出病房,他不想让儿子听到他们谈话。
        表姑说不出一句话,眼泪直流。
        “你说话呀,你倒是说句话呀。”表舅焦急地看着表姑。
        “他说借,可是——”表姑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可是,借了就好,借了就好——以后我们还他就是了。”表舅连声说好。
        “可是——他要我——”表姑无力地蹲了下去。
        “要你怎么样?”表舅问。
        “要我帮他生儿子。”表姑双手掩面。
        “这个畜生,这个天杀的,乘人之危,乘火打劫……畜生!”表舅又气又恨,全身战栗,脸色铁青。
        气有什么用!恨有什么用?儿子还躺在病床上呀!哪怕是只有一成把握,也要试试!难道就这样放手让他去吗!
        就这样,洪福两口跟爸签下了那份协议书,一式两份,双方各持一份。只可惜,苍天无眼,半年后,钱花完了,表姑的大儿子还是死了,就在爸死后不几天。
        爸被送到医院,在砖厂的相亲们都来看望。临死时,爸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表姑已经隆起的肚子,硬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嘴角不停的抽动着。他费尽最后的一点力气,颤抖的手缓缓指向表姑……
        妈突然走上来,握住爸的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什么话,傍边的人都听不清楚。爸突然全身抽动了一下,便断了气。
        爸死了,妈回到住处,搜遍了每个角落,找不到爸的存折,连一张纸片都没找着。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不见了,妈哭号了一整夜。除了老板给的偿命钱,爸没留下任何东西。
        半边后,表姑生下了一个女孩。
        8
        姐坚持要把钱退给表姑,表姑坚决不要。如此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姐决定暂时还是先把钱带走,往后再做打算。
        “妈,她是谁?”表姑牵着女儿的手,把三姐送出砖厂,女儿问。
        三姐看着表姐的女儿,突然觉得女孩长得像一个人,这个人便是自己。
        “她——她是你姐姐——亲姐姐,来,叫姐姐。”表姑抚摸着女儿的头。
        “姐姐——”四妹轻轻地叫了一声。
        三姐应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回头看了一眼晴空下尘土覆盖着的砖厂,然后转身离去。
        到学校的第一个夜里,三姐感觉两腿之间发生异变,不由用手去摸了摸,发现那地方长出一件异物,蜂蛹般肉乎乎的,不觉又惊又喜,心里说,原来自己是男儿,是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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