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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结

发布: 2013-3-28 16:24 | 作者: 林广之



        1
        二十多年前,我爸刚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清秀挺拔而且勤劳能干,真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儿。我有四个姑姑,出嫁后给我爸留了很多土地。奶奶在爸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爸和爷爷的勤劳能干让我家变成村寨里数一数二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殷实人家。我表姑是我爸没过门的媳妇,是爷爷跟爷爷他妹给定的娃娃亲。表姑那时长得也不赖,小巧玲珑,大方活泼可爱,还特喜欢我爸。可我爸偏偏只喜欢我妈。爷爷他妹生了四个儿子,只生表姑这样一个女儿。爷爷跟爸说,表姑她妈能生四个儿子,表姑兴许也能生很多儿子。而我姥姥生的全是女儿。爸说爷爷是在放屁,按这说法,表姑她妈就不会生这么多儿子,因为爷爷他妈生了一大堆女儿,只生了爷爷这样一个儿子,我们家几代都是单传。爷爷说不赢爸,也管不住爸,只好作罢。
        爸跟妈好上那会儿,妈在爸的怀里咬着爸的耳朵逗爸,“你表妹也不错呀,为啥不要?”“她,那东西,太小了,你才能给我生大儿子。”爸咬着妈的嘴,搂着妈浑圆的大腚,抓着妈的乳房。的确,妈肥臀丰乳,乳房大得像两大钵子,出了名,当时的小伙子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大钵”。妈依在爸的怀里,得意呀,心里得甜滋滋的。
        二十年后,妈还清晰的记得跟爸恩爱缠绵的那些事。如今,三姐一提到爸的时候,她却始终只字不说。
        妈跟爸,难道只剩下怨恨?
        “我爸是怎么回事?”三姐问妈。
        刚吃过晚饭,三姐跟妈坐在院门口纳凉。
        “都一百年的事了,你提它干啥?”妈没好气地说。
        “不是我想提,妈,您看这。”三姐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
        “什么东西?我才懒得看。”妈好像很怕见到跟爸有关的一切,看都不看一眼,把头扭到一边。
        “汇款单。”
        “学校奖励的吧。”妈说。
        “不是。”
        “别人资助的吧。”妈又说。
        “也不是——妈,您看看这汇款人是谁,这几个字您不可能不认识。”
        “哪来的汇款单?鬼给你汇钱。”妈还是不看。
        “我也正纳闷呢,还不是小数目,八万,点名汇给我的,不信您看看。”三姐把汇款单递到妈面前。
        “我看不懂,我又不识字。”妈说。
        “妈——,我没骗您,真的是汇款单。”三姐郑重地说。
        早上,三姐莫名其妙收到一张汇款单。数目还不小,八万元整。怎么会有人给她汇来这么多钱?不会是弄错了吧,三姐仔细一看,收款人姓名的确是三姐的名字。这让刚被某大学录取的三姐心中一阵惊喜——正愁着学费呢。但惊喜之余三姐看了汇款人的名字,不看则已,一看就懵了,头一点一点的大起来,手也哆嗦起来。汇款人的名字居然是我爸的名字。我爸已经死去十年了!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三姐揣着神秘的汇款单估摸了一整天,这笔钱没搞清楚来龙去脉,恐怕不好拿,心怎么安得下?三姐只知道爸十年前就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她一无所知,那时她才七八岁。所以三姐想,瞎猜也没用,这事得问妈。
        “什么玩意儿,别以为你识几个字就来糊弄我。”妈看汇款单,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赶紧把汇款单塞给三姐。
        “这是真的汇款单,你不会不见过汇款单吧,我怎么会糊弄您?”三姐认真地说。
        妈木然地坐着,不搭理三姐。
        “谁会以我爸的名义给我汇钱?我爸是不是对他有恩?”三姐问。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别问我。”过了一会儿,妈大声说,真的生气了。
        “那我爸是怎么死得?——我都这么大了,您跟我说说。”三姐缠着妈。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还掰扯它干啥,我累了。”妈没好气的说,站起来进屋休息去了。
        妈肯定知道是什么回事,只是不想提而已吧。
        要是汇款单上只是几百块钱,三姐或许也就不管它了,可这是八万元,这对农村人来说不是小数目,三姐拿这些钱念完大学也绰绰有余。无疑,这张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与爸有关,可究竟有什么关联?三姐无从知晓。
        攥着汇款单,三姐徘徊在家门口。
        爸在的时候,留给三姐印象最深的,是门前的那堆石头。三姐七岁那年夏天,爸打工回来,就赶紧把门前的小竹林砍掉,然后挖开,炸开里面的石头,摞成一堆,爷爷也跟着帮忙,父子俩开山裂石,干得热火朝天。三姐问爸为什么要砍掉竹林,挖这么多石头。爸说要盖新楼房。可到秋天的时候,他们突然停工了,撂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如今,这堆石头还突兀地堆在家门前,长满了青苔,爬满了瓜藤,看起来十分堵眼。之后,爸跟妈又出去打工,一年后,妈捧着爸的骨灰回家。
        在这一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2
        “妈,他们说让我反扎。”妈跟外婆说。
        “什么?反扎?”他们想的倒容易。
        “不要花多少钱。医生他们都联系好了。”妈怯怯地说。
        “我的儿呀,你傻呀,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都快四十了,才被割一刀,现在又要去割一刀,人的肚肠可不是狗肚肠,你真不要命了,你没听说,我们寨子有个女的就是因为反扎丧了命。”
        “可——可他们怎么办?”妈听说有人因反扎丢了性命,心哆嗦了一下,但她依然感到十分为难。
        “我的儿呀,什么东西珍贵,都没有你的命珍贵呀,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妈怎么活呀,再说呀,那都是他们的命,不是你的错,有都有了,可老天偏要让他没了,这有什么办法,谁能保证反扎后你就能生个儿子?还生个女儿怎么办?你还真一直这样生下去?你没看见有人生了六七个女儿,到后生了个儿子,也是个傻瓜,……这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算了吧,女儿也可给你养老的,你千万别犯傻,人命要紧,听妈的话,千万别……”
        爸跟爷爷要求妈反扎,由于外婆坚决反对,妈才决定不反扎。就为这事,爸跟妈闹翻了。这事外婆是不会忘记的,可当三姐问她关于爸妈的事时,她对这些事也是一字不漏。只简单的说爸是怎么死得。
        “你爸是被砖头压的,那天晚上下大雨,你爸去盖砖,路过旧砖窑,旧砖窑塌了。”外婆说。
        “砖厂老板应该负责赔偿的。”三姐说。
        “赔偿——是——赔偿了。”外婆迟疑了一下。
        “赔多少呀,妈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三姐感到意外。
        “几多万吧,究竟是多少,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三……三儿,你几时去上学?听说你考上大学,外婆可高兴了。你妈生了你,值——太值了。”外婆说话支支吾吾,转移话题。
        “你听说我爸救过什么人吗?”三姐以为,既然老板已经赔偿过了,这钱定不是老板汇过来的。
        “你爸——你爸呀,没听说过,你问这么多干嘛?都这么多年了,过去了。”外婆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很难过。
        对,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是伤疤的话,也让时间给慢慢弥合了,还揭它干什么!外婆和外公没有儿子,女儿们都出嫁了,只剩下俩老相依为命,怪可怜的。还好,妈嫁得不远,也不再出去打工,常常来看望二老。妈也是孤孤单单的,大姐和二姐都嫁出去了,都去远方打工了,三姐也一直在县城里读书,家里就剩妈一个人。现三姐也要上大学去了,妈就更孤单了。
        三姐想到这些,也就无心再追问外婆了。老板赔偿多少也好,钱都在妈手里,还不都花在老人和孩子头上,是带不到坟墓里去的。
        妈不说,外婆也不说,那么这钱到底是谁汇来的?这钱怎么办?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拿了吧!
        3
        三姐去读书的时候,绕道去了浙江,按照汇款单上汇款人的地址,找到了长兴砖厂。
        下了车之后,远远就可以看到一根根巨大的刺向天空的烟筒,有的正冒着滚滚黑烟。天空依然是蓝的,但整个砖厂及周围,全是尘土。广阔的平地上堆满了土红色的砖头,一排排,望不到头。
        三姐穿着裙子,打着伞,向砖厂深处走去,此时此地,一点都不搭调。太阳很毒辣,把地上的红土都晒成尘埃,每走一步,脚下都能腾起一团尘雾。砖窑很高大,像古城门,只是拱门小了点。几十个拱门连在一起,整齐的排成一排排,远看真像一个个古怪的建筑。砖窑门口有不少人正忙碌着,估计是出窑或上窑吧。有人拉着板车走过,倾斜着身子,像绷紧的弓,牛马似的,车上的砖块,堆成小山。他们有的带着草帽,有的光着头,肩膀上挂着汗巾,黝黑的脸上,脖子上,汗水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远处,板车停放的地方,有很多人在晒砖、码砖,男男女女,有的女人身上还背着孩子。看到这一切,三姐闻到的,似乎全是濡湿着汗水的尘土味。这就是十年前爸妈带过的砖厂吗?三姐本想向拉车的人打听一下,好确认是不是长兴砖厂,但怕耽误人家功夫。
        远处的一排白杨树下,有一排低矮的砖房,房前飘舞着晾挂的衣服,像五颜六色的旗帜。三姐向那儿走去。
        “奶奶,这儿是长兴砖厂吧。”三姐看到晾衣杆上晾着一件苗家衣服,喜出望外。
        老奶奶正在洗衣,抬头看了三姐一眼,说,“是呀,你是谁?你找谁呀?”
        “我——我没找谁,就是过来看看。”三姐微笑着回答。
        “看看?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看头。”老奶奶咧着嘴笑着说。
        姐姐不知道如何回答,回头看了一下整个砖厂,又看了看这一排小砖房子。房子低矮,都盖着石棉瓦,家家门口都用砖块搭了一个灶台,下边搁着煤气罐,上边是气灶,锅子都搭在上面,旁边都有个水龙头,水龙头下边放着塑料盆子。有几个小孩光着屁股用胶管接上水龙头往身上浇水,玩得很乐哈。
        “到屋里坐吧。”老奶奶说。
        三姐走进屋里。小屋很简陋。一群孩子正在看电视,大大小小有七八个,都灰头土脸的,大多数是女孩,都被《喜羊羊和灰太狼》迷住了。
        “姑娘,坐吧,坐床沿,没关系的,孩子们把凳子都坐完了。”老奶奶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冰水,倒到一个大碗里递给三姐,“喝口水吧,哎,太热了。”接着,奶奶让一个小孩站着,把一条小凳子抽过了让三姐坐下。
        “你不是过来游玩的吧,哪个村子的,你找谁?”奶奶又问。
        “我是木坪镇均田村的。”三姐报了一个假地名,当然也是我老家的地名。三姐没说来找谁,她还没有做好说出爸的名字的准备。
        “均田镇,跟我们村隔得不远,我们就是火炉乡龙塘村的。”老奶奶说。
        “哦——”三姐“哦”了一声,差点没说出来。我们家其实就是火炉乡龙塘村,三姐心下想,这算是问对人。三姐小的时候在外婆家,大了点就到县城里读书,这些人也是常年在这里打工,虽是同村人,也不认识三姐。
        “您们在这儿打工多少年了?”三姐问。
        “十来年了。”奶奶说。
        “来这么久了,不想回去吗?”三姐问。
        “想回呀,谁不想自己的家!只是——回去也没啥,回去干啥呢。”
        “这里这么苦,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干点别的?”三姐问。
        “我们这些泥腿子字不认识一个,到哪里都只能踩泥巴,还能干啥!”
        “这里孩子真多,都是你的孙吧。”
        “有些不是,那三个坐一排的是,其他的,过来玩的。”奶奶指着坐在电视机正前方的三个小孩。三姐注意到,这三个小孩都是女孩,高一拳矮一拳的。
        “孩子们很可爱。”三姐说。
        “可爱个屁,烦死了。”老奶奶正说着,床上传来了一声哭啼——床上还有一个。
        “这也是你的孙子吗?”三姐问。
        “孙女,都是孙女——是孙子就好了,我也就不要跟着受罪了。”奶奶一边哄着孙女一边说。
        从老奶奶的话中,三姐听出来,奶奶也不想要这么多女孩子,只是因为她还没有一个孙子。
        生一个孙子就这么重要吗?都什么年代了!三姐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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