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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结

发布: 2013-3-28 16:24 | 作者: 林广之



        姐姐是真不明白的。三姐从小就是个乖学生,成绩好,小学毕业就到县城上中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村里头的许多事她也不知道,她怎么能明白和体会到这些世故?
        在我们村寨里,有三块坟地。一块是有后坟,一块是绝后坟,这两块坟地葬的都是病死的人。还有一块是厉鬼坟,葬的都是非病死的人,说明白了,就是那些吊死的、难产死的、毒死的、杀死的,等等。病死的人,死了都变成好鬼,非病死的,死了都会变成厉鬼。这三种不同死法的人变成的鬼,也会受到不同的待遇。有后的好鬼,住得都是“万古佳城”,“雕楼画栋”,过年过节还张灯结彩,都会有人来送吃送喝送钱花。无后的鬼,连个门都没有,也少有人送吃送喝,如新嫁女给娘家拜年,头三年还来,过后就淡忘了。厉鬼们更惨,人人都怕,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敢叫出来,白天还好,晚上几乎没人敢从他们身边路过。
        我爷爷死的时候,棺材都抬出来,却找不到坟地。挖坟坑的人扛着锄头徘徊在门口不知道要往哪边走。我爸死了,爷爷无孙。虽然我又三个姐姐,但在我们那儿不能算是有后。说没子嘛,爷爷有子,但没孙,按照我们当地的说话,等于说我们家绝后了。可我家绝后是在我爸这儿绝的,不是在我爷爷那儿绝的。最后只能问道士,道士说了算。最终爷爷还是葬在了无后坟。我爸是被砖头砸死得,变成了厉鬼,葬在厉鬼坟。
        有儿子没儿子,生前不一样,死后也不一样,变成鬼了还是不一样。
        儿就是儿,女就是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女出嫁了,侍奉的是公婆和丈夫,自己的亲爸妈不是她侍奉的对象。我们村里有个老汉没有儿子,也没招上门女婿,老了房子田地都卖光了,跟女儿们在一起,钱花完了,几个女婿把他撵来撵去,像踢球一样,死了还得回到本村下葬,在女儿那儿连个下葬的地儿都没有。那时候,爷爷还没死,全村人都不肯分地给那老汉儿,爷爷可怜他,分了块地给他,他的女儿们感激得不得了。这事在我们那儿传了好久,让那些还没有儿子的人家倍增忧愁。政府“计生”抓得紧,抓人抓壮丁似的,抓不住人就赶猪牵羊,抓鸡打狗,家里有什么抓什么。也怪不得政府,不这样,“计生”国策就没法执行!所以很多还没有儿子的人家,都举家到远方去打工去了,打工是幌子,其实是为了延续香火,进行大转移。爸妈就是这样才到浙江砖厂的,把三姐寄养在外婆家。
        三姐这么个整天泡在书本里的黄毛丫头,怎么能体会到有子无子的个中滋味!
        4
        “奶奶,有个叫长安的人来过这里吗?”三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
        “谁呀?”老奶奶去灌水,正在开冰箱,她顿了一下。
        “一个叫长安的。”三姐说。
        老奶奶关上冰箱转过身来,看着三姐,“不在了,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亲戚,听说他来过这里,过来看看,他什么时候死的,是怎么死的?”
        “很多年了……那天夜里猝然下了很大的雨,大过头了,倾盆似的。白天还晴朗朗的,吃晚饭的时候天上还亮着星星,大家都还在门口纳凉呢,夜里就电闪雷鸣,雨哗啦一下就来了,来得好快!大家伙一听到雷声就爬起来去盖砖,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怀里抱着个孩子,正朝我们跑来,刚跑到旧砖窑边时,呼啦一下,窑就塌下了。大伙赶过去的时候,他埋在砖头堆里,那孩子摔在泥水里。大伙儿赶快打120。那孩子是我们村洪福家的,洪福那天晚上吃了酒,睡得像猪,打雷下雨也没听见,房子塌下来,屋梁压在他身上他才醒来,但却动弹不得,借着电光看到小儿子倒在地上,急得只喊救命。那个死的(长安)听见呼救声,跑过来帮忙。洪福让他先救孩子,他抱着孩子就往外跑。”
        “他不去盖砖吗?”三姐问。
        “那天晚上媳妇跟他大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估计是怄气了。”
        “那孩子怎么样?”
        “没事,只是被撞晕了,也是救得及时,否则砖头再塌下来可就说不定了,就他。”老奶奶转过脸朝着电视机前的一个男孩努了努嘴。那男孩大约十三四岁模样。
        “洪福也没事吧。”三姐猜想。
        “他没事,也是命大,砖头都没砸到他身上,就是被一根木头压着了,当时动不了。”
        “那他不是帮了别人,伤了自己吗?”爸是见义勇为,三姐心中升起一丝自豪。
        “可不是嘛,谁想到会这样,这都是命。”老奶奶说。
        “他也是来躲‘计生’的吗?”三姐问。
        “是,来这里的人大都是的。”
        “他们夫妻俩是不是经常吵架?”三姐问。
        “是——也不是,开始的时候,两口子感情很好。他几勤劳又能干,很吃得苦,骡子似的,全砖厂的人没几个赶得上他。他媳妇也能干,个儿大,只是手脚没那么快而已,怀孕了。他下了工也从没闲着,赶快烧水煮饭洗衣服,我们这儿的女人们,都羡慕着他媳妇呢。不久后,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儿子,还是我接生的呢,又大又胖,恐怕有八九斤。他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一把就将儿子抢到手上,伸嘴就亲儿子的小鸡鸡,激动得泪水稀里哗啦的。孩子取名那天,他还到街上的饭店摆了好几桌,宴请了长兴砖厂的所有工友,苗族人汉族人,只要是认识的,都请,放了半天烟花爆竹,可热闹了……请完酒他们就会老家了,回去建新房子去了,他们家家底好,就等着这一天了……”
        听老奶奶说,三姐想到家门前的那堆长满青苔爬满了瓜藤的乱石头。
        “他儿子怎么了?”三姐沉默了一会儿。
        “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呗——这都是命,没生还好,生都生了,却死了,老天要你这样,你有什么法!这都是天意!”老奶奶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是还可以再生嘛?”三姐说。
        “他媳妇结扎了,那‘肠子’已被人断了,怎么生呀。政府听说他有了儿子,立马就来抓人,她就去了,心想已经有了儿子,扎就扎吧,已经超生两胎了,不想再折腾——谁想到,刚刚一扎,儿子就死了。”
        “太可怜了,这可怎么办?”三姐不由问。
        “可以反扎呀,人家有的女人反扎,还生了儿子呢。”
        “他媳妇不反扎吗?”
        “他要媳妇反扎,医生都悄悄联系好了,可他媳妇听她亲爸妈的话,不肯。”
        “为啥不肯?”三姐。
        “这还用问,那是开膛破肚的事,那‘肠子’被折腾来折腾去,不难受呀,弄不好要出人命的,那些医生都是些‘土医’,偷偷搞的。再说了,就算弄好了,谁能保准就能再生个儿子,万一还是女孩?都四十岁了,谁不担心呀。人家亲爸妈不同意,也就这个理儿。”
        “就这样他们就吵开了,是不是?”
        “是的,再到这儿的时候,他变了个人似的,又瘦又黑,就像害了大病的人。他脾气也不像以前那么好,喜欢酗酒,别人吃酒只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或者放松筋骨,好睡觉。他呢,每吃必醉。他媳妇越是骂他,抢他的酒杯,砸他的酒瓶,他越是吃得凶,一醉就是三两天,不能上工。看着他吃得不行了,越吃越瘦,眼珠子陷进了深深的眼窝里,大家都不敢再喊他一起吃酒。大家知道他的郁结,知道他的痛苦,但不知道怎样帮助他。这事怎帮得了?甭说帮忙了,连劝都不好开口相劝,大家都差不多,为了要儿子才到这儿来的呀!看着他呀,可怜又心痛!哎!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呀!”
        “他就一直这样啦?”
        “是呀,我们都为他担心,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恐怕也熬不了多久——样子太难看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他媳妇懒得管他,也管不住他了,工钱也不交给他管了——可后来他突然就好起来了,酒不吃了,脸色也好起来了,又像原来那样勤劳了,也不跟媳妇吵架。眼看着都好起来了,大家心情也都好了许多。可就在这时候,偏偏就出了事故!你说这不是命?不是天意?”
        “你说他都好起来了,不吃酒了,那天晚上他媳妇干嘛还跟他吵?”
        “这事可不好说,哎!都过去十来年了,他也死了,我现在说出来也无妨,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宁愿让这些话烂在肚子里,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老奶奶话越来越多,好像积存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究竟是什么回事?您说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三姐迫切地问?
        “那时候,我们三家住同一排房子,隔别的人家较远,他家在中间,我家跟洪福家在两头。那些天,洪福的大儿子病了,病得很重,洪福带孩子到市里的医院去了,剩下媳妇跟小儿子在家里。乡里乡亲的,我就常去洪福家跟洪福媳妇说说话,安慰安慰她。没料他也来洪福家,见到我,神情怪怪的,眼神躲躲闪闪,话没说上几句就走了。我当时就觉得有点怪。他一般是喜欢到我们家,很少到洪福家。我想,大概是因为怕看到人家那俩好儿子——人家那俩好儿子,扎眼呢。我们家不同,我也没孙子,跟我们在一起说话,没觉得谁不如谁。怎么这时候他倒去洪福家?是真的想安慰洪福媳妇?我甚至觉得他是幸灾乐祸。可是有一天,人们都出去干活去了,孩子们也都上学去了,我关起门在家里洗澡,刚洗完,正要穿衣服,突然听到他敲我们家的门。我懒得理他。穿好衣服我开门往外探头,你猜怎么着——房子那头,他一下闪进了洪福家,门就掩上了。我当时心都快蹦出来了。他进别人家干啥?偷偷摸摸的,难不成是偷东西?我不知如何是好,将衣服拿出门口来洗,眼睛偷偷留意那扇门。不一会儿,门轻轻开了,出来的是洪福媳妇,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整了整衣服,然后又进去了。我赶忙低下头,装着没看见。这下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了吧……这事,八成他媳妇是觉察到了。出事故那天傍晚,他估计是从街上回来,手上提着几斤水果,路过洪福家门口,见洪福小儿子,就给小孩过了几个,还往洪福家屋里瞧了瞧。当时是只有洪福媳妇在家,洪福还在医院里照顾病重的大儿子。他媳妇正好瞧见了,没等他回到屋里她就发作了。‘你个砍脑壳的,我道你是好起来了,精神了,原来是尝到骚味了,大钵子拿腻了你端起小碗来了,我让你吃,你去吃……’只听得哗啦一声响,一片碗筷落地之声。媳妇把一桌刚摆好的饭菜推倒在地上。夫妻两就吵起来了,还动起手来……听到的人都过去解劝。唯独洪福媳妇看都没过去看一眼,洪福还没回来,她就出去了,孩子也不带。”
        三姐心中的升起的那一丝自豪坠入了尴尬之中。
        5
        三姐来到十年前爸住的那间房子,推开门,见到挨着墙角的一张所谓的床,砖块搭就的,上边铺上木板。木板上丢着一件破烂的沾满了泥土和尘土的衣服。床下还放着一双磨破了几个洞的绿胶鞋,也沾满了泥土和尘土。挨着门口的窗台下,放着一架板车,轮子上的钢丝锈迹斑斑,轮胎已经瘪了下去。车轮边还有几个酒瓶子。地上长着毛茸茸的绿苔……
        看着那张床,床板上落下来的衣服和床底下的鞋子,还有那架板车,板车下的酒瓶子,三姐眼前浮现出爸拉着板车的样子,纤夫一般,在炎炎烈日下……
        “爸——”三姐不禁在心底轻轻的呼唤了一声。
        不管怎样,爸也是因为搭救别人的性命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爸救了洪福的儿子,除了洪福,谁会无故送八万块钱给三姐?大清早,乘着人家还没出工,三姐去了洪福家。
        洪福一家正在吃饭,对三姐的到访感到十分惊讶。
        “坐吧,这里有凳子。”洪福媳妇一手端着碗一手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张矮小的塑料凳子。
        洪福家简陋异常。一张破木饭桌,一个用砖头搭就的碗柜,一张砖头搭就的床。没有任何电器,连电视都没有。房中间用一块帘布隔开,里边看不见,大概也是一铺那样的床吧,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还有一个是女孩,看样子也有十来岁了。饭桌上搁着两大碗青菜,俩孩子大把大把地夹着青菜,吃得很香。洪福蹲在地上,上身穿着退了色破了几个大洞的红背心,露着黝黑粗壮的手臂,下身穿一件沾满了灰土的绿色迷彩裤子,一双绿胶鞋。他大口大口地嚼着饭菜,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洪福媳妇个儿瘦小,一身蓝布衣服,类似工作服,她吃得较慢,好像在琢磨着什么事。她边吃边催促两个孩子快点吃,吃饱了到屋后去挖地种萝卜。
        两孩子走后,洪福媳妇才开口问三姐,“姑娘来有什么事?”
        “我是木坪镇均田村的,是你们村龙晓霞的同学,她最近收到一笔钱,怀疑是你们给她汇的,又不好亲自来问,叫我来帮问一下。”三姐担心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怕他们不承认。
        洪福两口子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互相对望了一眼。
        “没有呀,我们没给谁汇过什么钱。”洪福媳妇说。
        三姐觉得有点不知所措。难道真的不是他们汇的?不可能,汇款单上写的汇款人地址就是这儿,并且爸在这儿救过他们儿子的命,除了他们,还会是谁?他们不肯承认,只是怕人把钱退回去吧。三姐这么想着。
        “龙晓霞说,她必须知道汇款人是谁,为什么给她汇款,否则她是绝不会收这笔钱。”三姐故意说。
        “为什么不能收?一不是偷二不是抢,怎么就不能要?”洪福说。
        “是呀是呀,怎么就不能要?”洪福媳妇也说。
        “这么多钱,又不是一点点,不明不白的,你们说她怎么收得了?于心不安呀。为这钱,她每天都睡不着觉!这也是无可奈何呀!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三姐摆出一副难受的样子。
        洪福夫妇一时无言以答。
        “姑娘,我就跟你说实话,这钱是我们汇给小霞的,她爸为了——为了救我儿子的命……连命也搭上了……”洪福说。
        “碰上这样的事,谁会不帮一把呢,她爸的死,纯属偶然,这不是你们的错,再说了,要报答他,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呀,在这儿挣钱有多不容易呀!”三姐说。
        “就那么点钱,换回我儿子一条命,值——”洪福从裤兜里掏出烟丝来卷烟,手抖得烟丝不住的往下掉。洪福媳妇站着不动,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看这看那,似乎要掉泪。
        “叔,婶子,既然知道钱是你们汇过去的,小霞让我把它退给你们,她说不能要,她说她爸已经去了那么久了,这事早就过去了。”三姐说着把背包卸下来,她早就把钱准备好了。八万元,三姐将报纸包着,用衣服裹着,沉甸甸的。
        “孩子,你千万别这样,这是报答你爸的,你爸不在了,你就收下吧。”洪福媳妇走过来按住三姐的手。
        三姐停下手来,她被洪福媳妇的话镇住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什么小霞的什么同学,你就是小霞,是不是?”洪福媳妇拉住三姐的手。
        三姐点点头,却不知如何是好。
        “孩子呀,当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跟你爸长得多像呀!孩子呀,聪明的孩子,我也知道,你现在考上大学了,正等着用钱呢……你爸要是还在的话,该有多高兴呀!”洪福媳妇握着三姐的手,眼泪哗哗地流。
        “婶子,别想以前那些事了,你别担心,我上学的钱我都准备好了,这些钱,你们自己留着吧,你们太辛苦了。”看着洪福媳妇那双粗糙的手,三姐不由也掉下了眼泪。
        “孩子,你还是拿吧,不然我们也是睡不着觉的呀,不安心呐!”
        “不,我不要,我真的不要。”三姐说。
        “你不拿,我们怎么办?”洪福媳妇不停地摇头。
        “婶呀,你听我说,没关系的,我爸虽然死了,可我知道,就算他还活着,他也不会让你们这样的……都过去,不用这样的,把钱留给弟弟妹妹吧,他们也要上学呢。”三姐觉得这对夫妇实在是太实心,太善良了。八万元呀,对他们来说,太多了,太重了!越是这样,三姐的态度越坚决。
        “婶,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拿的。”三姐坚定地说。
        “孩子,你就别罗嗦了,这钱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我们没工夫跟你多说,我要上工去了。”洪福站起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跟媳妇说道,“这钱一定要让孩子拿走。”
        “叔,这钱我是坚决不会要的。”看着洪福走出家门,三姐对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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