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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

发布: 2013-3-28 16:04 | 作者: 史铁生



        他又扒着门缝看了几家,也都不过如此。惟人数不同,有的是一家几口念念有词如同祈祷,有的是孤身一人自言自语仿佛发愿,都同等虔诚木讷且有章法地小心翼翼喂那神鱼。老人暗自慨叹:自己离家多年,竟连这么熟悉的事也忘却。心中凄楚,不免潸然泪下,遂又安慰自己:六十年前还不是这样,弄鱼弄到这般着迷的人还不多,声音也不似这般响。
        直到星稀月落天色微明,他也没觉察出岛上有半点不同寻常的现象。老人又爬上岛南的荒山。
        一进门老人就说:兄弟,怕是你自己的神经出了什么毛病吧。
        你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老大夫说。
        老大夫已经早早起来铡那些草药了。两个孩子坐在院当中捧了碗吃早饭,一边喂那只小狗。小院静谧安详,四周鸟语虫鸣,山上的空气清凉且有树脂的香味,阳光在树隙问把雾气染得金亮。连老人的铡草药声、两个孩子的吃饭声、小狗的喝水声都能传出很远去。
        还是没看出来。当然没看出来,因为一切都很正常。我怕是你自己倒不正常。
        老大夫笑笑,不以为然。
        你别笑。实际上我头一回来你就认出我了,可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我确实不认识你。
        看看吧,就是这两粒药,六十年前的那天夜里你给我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白色的药丸给老大夫看。
        老大夫看也不看就说:这药不是我给你的。
        你何必这样呢?你的疑心太重了,弄得自己的精神都不太正常。事实上没人来搜查你,岛上任何不正常的事也没出。
        老大夫招呼两个孩子快吃,吃罢饭就到树林里去。
        我把这两粒药带回来是想还给你的。是想告诉你,是你这两粒药救了我。我得感谢你。
        那不是我,也不是在这个岛上,不是吗?也不是你,是你听说过的一个人。不是吗?
        不是。就是你,也就是我,而且肯定是在这个岛上。后来我划着小船到了彼岸。上回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忽然想结婚了。
        不错。可是我四十岁了,除去扫厕所再没有别的本事。那地方也绝不是天堂,人们还是不大看得起扫厕所的。你信吗?只要有差别,就不可能有彻底的平等。我就又想死。我就又拿出这两粒药来,喝足了酒想借着醉劲儿把这药吞下去。死真不是件绝对的坏事,你想想,只要有那么一点勇气,你就可以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不是吗?所有的人都得死,不管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死了,烂了,变作尘埃飞散了,化成轻烟不见了,就全一样了,谁也不会看不起你了,你也不必看不起谁了,这么想着,我又镇静下来。
        你干嘛不弄弄鱼呢?
        我要是弄鱼,说实在的,凭我这两手在那地方没人比得了。可那地方的人不太关心鱼,认为一切鱼既然生出来了,就都是好鱼。
        老大夫点点头。后来呢?
        哦,我就又活下去,学了几年木工,学得挺一般。后来又学了几年打铁和裁缝,都学得很一般,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在这期间我结了婚。老婆比我小十岁,也曾经中了魔障似的光想死。我头一回见到她是在水边的悬崖上。我看出她想往下跳可又不敢,就走过去对她说,你可着的什么急?她就哭,说自己活在世上算个什么东西。我说,能这么想就好了。我就把那两粒药拿出来,给她讲了那药的作用。她说她真想要一粒。我就分给她一粒。她说,那你还够吗?我说这样咱们俩就都够了。她就要吃。我说,你再想想,也许不用这么着急。她想了一阵子,问我,这药会不会失效。我说只要拿到了就永远有效。她又仔细看一遍那粒药,问我是不是肯定没骗她。我说这可怎么证明呢?现在我们都只有一粒了,没办法证明。她又问我,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有效。我说这也没办法证明,不过对已经死了的人肯定无效。她于是放了心,同意跟我回家去,作我的老婆。
        这时岛上响起沉闷的炮声。
        鱼赛快开始了?
        是呀,又要开始了。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往下说吧。后来呢?
        我们夫妻俩先开了个小杂货店,以后又做了些别的买卖,再以后又学了些别的手艺,总之,五行八作差不多样样都干过。仍不免常常惭愧、自卑,到底弄不清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想到死时就记起那两粒药,互相提醒,那两粒药不是稳稳当当揣在我们的怀里嘛。这样愈来愈活得平静,不去想自己算个什么还是不算个什么,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愿意出去跑一阵便跑一阵,愿意扯开嗓子唱一阵便唱一阵,愿意读点什么或写点什么就读点什么写点什么。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九十岁了,她呢,八十了,这才意识到我们很久很久没提起那两粒药了,知道再也用不着它。
        你们有没有孩子?
        当然有。
        有孙子吗?
        有。
        是不是连重孙子也有了?
        也有了。
        老大夫松了气,不住点头。
        怎么了?
        老大夫不回答,默默盘算一回。
        直到炮声一阵响似一阵。
        你这是怎么了?老人问。
        老大夫说:兄弟我求你件事行不?把我身边这两个孩子带走。
        出了什么事?
        带他们离开这个岛,到大水以外的地方去。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来这岛上三天了,除去在我这儿,还在哪儿看见过孩子?
        老人幡然醒悟。
        这两个孩子是岛上最后的孩子了。不孕症在这岛上流行多年了,岛上没人再能生养。
        你也治不了?
        他们怀疑是因为我给岛上的人都吃了坏药,没人敢来找我看病了。就这样吧,我留下来再试试,就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
        老人带了两个孩子从山后小路下到岸边,早有一只小船横在那里。三人上船,砍断缆绳。
        其时,岛上号炮声声不断,鼓乐喧喧不息,甚嚣,且尘上。
        那老大夫立于荒山之顶,向他们挥手告别。
        小船渐行渐远。不久听见船侧有嗤嗤喘息声,原来那只小狗洑水追来。两个孩子搂住小狗便有些凄然。老人想起那两粒药忘记还给老友,取出再看,连连叹息。两个孩子见了药丸,每人抢过一粒放在嘴里。老人惊时,却见孩子嚼得香甜,嚼了一会,吐出一块白色胶状物,放在嘴上吹成泡泡,泡泡爆响,清脆悦耳。
        再看小岛,早无踪影,惟余一片茫茫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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