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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箔:幽会的缠绵与阻隔

发布: 2013-2-07 21:08 | 作者: 茱萸



        缠绵之箔:《静志居琴趣》里的相思和怅然
        
        除了阻隔,帘箔还有显露和隐藏的二重对立共存属性。更富有意味的是,和“门“开阖的排他性和互斥性相比,帘箔的形态时常将开与阖的界限消弭。我们有这样的间接或直接经验:风或人为掀开的帘子往往向外部空间透露了室内的秘密,但它却可能令你止步不前,而扎紧的幕箔,又可能包藏着怎样的风光,吸引着怎样的好奇心和窥视欲。
        朱彝尊和黄景仁爱情诗相似的地方在于,它们的描述和纪念对象,都和作者有着或亲或疏的亲属关系。黄景仁爱上了表妹,而朱彝尊则恋着他的妻妹,也正因为这点,前文所提及的近古时代不少诗人情诗场景的室内特征说依然成立。室内的爱情和相思,自然使帘箔成为无处不在的见证物。
        我们的观察样本来自朱彝尊纪念与妻妹之情的大型组诗《静志居琴趣》。朱彝尊和妻妹冯寿常(字静志)因死别而成忆,这和黄景仁和恋人的生离不同。在他的回忆中,空间上的不通音信和阻隔下降为次要问题,反过来,帘箔成为了助兴的布景和回忆的通道:
        
        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唤作莫愁愁不绝,须未是,愁时节。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篆缕难烧心字灭,且拜了,初三月。(《四合香》)
        
        它收录在了朱彝尊在妻妹去世后编定的、为纪念妻妹而辑录的词集《静志居琴趣》里,那关键的一幕,“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应该是这位不满十六岁的少女吸引诗人的理由。入赘冯家的朱彝尊逐渐喜欢上了他的这位妻妹,在她刚刚学会依靠帘箔来掩藏自己的容颜之时。朱彝尊幸运地参与到了她生命进程的起始部分,那幕半卷珠帘的场景和随之飘过来的倾慕的目光,少女的热情和奔放让婚后的他敞开了没有安装帘箔的心扉。
        帘箔的最初始功能在朱彝尊这里似乎不适用了,就算是空间的阻隔和时序的剥离,也只是恋人间小儿女情态的显露和表演:
        
        歌罢梁尘,舞散花茵。下楼梯帘外逡巡。有绿并坐,不在横陈。话夜阑时,人如月,月如银”(《行香子》)
        
        “逡巡”意味着心理上的不协调而非空间上的被隔断,它的背后透露着邀请佳人并坐的犹疑和少年的羞涩。欢会之幽在这里不再体现为阻隔之幽,而是内室的开敞因刻意的阻隔而显得充满层次感——室内共话,夜阑并坐,因了帘外的犹疑和帘内的风景而丰满起来。“人月如银”这样深刻的视觉效果让诗人放佛置身于另外一重空间,让他在多年后依旧怀念另一场欢爱:
        
        此际最消凝,苦忆西楼,想帘底玉钩亲控。舍旧枕珊瑚更谁知,有泪雨烘干,万千愁梦(《洞仙歌》)
        
        “苦忆”的是西楼欢会,帘箔被诗人亲自卷起亲自放下,欢爱的场面由是在想象的场景中打开又闭合。在这里,帘箔不仅是通常意义上的对室内空间的“隔断”,还是对床帏和内室之间的“隔开”,它使得男女欢爱拥有了一个密闭的小空间。正是这个,使回忆起来的诗人愈发觉着场景的鲜明和焦距强度之大。
        但这些对于朱彝尊而言,有着很强烈的“抓空感”。如果说黄景仁至少还能想象恋人如今“碧玉抱有郎”的样子,那么朱彝尊则无从想起,因为斯人已逝。于是,为了落实思念,他将所有的回忆,包括对帘箔和床帏之物的记忆全部写在了词里:
        
        飞花时节,垂杨巷陌,东风庭院。重帘尚如昔,但窥帘人远。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忆少年》)
        
        在这点上,他和黄景仁取得了某种意义上的一致:帘箔成为了被回忆之人的替代品,曾经的帘下人或窥帘人(它们是恋人的不同身份)已经不再,但至少帘箔见证了这些并依然存在如昔。它已经不是空间上的阻断物,而是变成了镜子,能记载形容和事件的虚拟之镜。面对这面扩大了空间和时间的镜子,朱彝尊的那句“悔当初相见”中丝毫没有悔意,反而是充盈的爱意和缠绵。
        
        幽暗之渊:隐秘欲望的所在
        
        帘箔一直横贯在我们的视野之中。“溺于情”的诗人们在它导致的、缠绵和阻隔的双重感召下洞悉了爱情的消蚀性,而“达于世”的小说家则发现了它的阴影,以及阴影中幽蔽的快乐和欲望。帘箔所带来的空间和视觉上的影绰感,放大了欲望的凝视对象和欲望(甚至具体化到性)本身。米歇尔·福柯曾这样描述人们对性的谈论和想象的态度:“我们想到和谈到性,比别的任何事都多,但表达它却比任何事都少,都含糊不清。”帘箔在空间上对“性”表达的处理恰恰具有这种含糊性,一如我们自身在谈到和描述它时的态度。
        兰陵笑笑生所著的《金瓶梅》中,有“帘下勾情”这样一幕经典的场景。我们可以透过潘金莲的那片帘,透过西门庆穿越帘子的目光,来熟悉和回味这种含混和隐秘:
        
        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
        
        潘金莲“把眼看那人”之前,正是叉杆被刮倒、帘子处于自然垂放下来的状态之时。要让目光透过帘箔而抵达“那人”,潘金莲对帘子必须实施一个类似于“半揭”的动作。“生得十分浮浪”的西门庆终于在潘金莲眼中出场,他对潘金莲目光的反馈同样通过帘箔传达:“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这种欲望的表达在语法上是充满含混色彩的,模糊而暧昧,但它的语义传达却如此明晰。在帘箔的幽暗色彩背后,隐秘的欲望毫不遮掩地泄露了出来。
        幽会之“幽”,在室内环境下,通过帘箔才能被真正更好地渲染出来。它仿佛一个放置在舞台上的深渊,底部深不可测,但却能被远远观看。既遮掩又泄露,既幽暗又开敞,这就是帘箔的另外一种二重性。在《金瓶梅》中,这种二重性的体现也有现成的场景:
        
        ……妇人又早除了孝髻,换一身艳服,在帘里与西门庆两个并肩而立,那贼秃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肩站着。
        
        潘金莲重孝时期和西门庆的幽会显然无法获得某种开敞的合法性。他们“在帘里”并肩而立,帘箔阻挡了窥视目光的直接进入,但却无法真正隔绝光线和视线——这恰恰符合“幽”这个词本身的语义,它意味着遮蔽和昏暗,隔绝了光,却无法完全屏蔽光。外人“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这正是对帘箔这重特点最好的阐释和证明。
        帘箔将原本完整的空间切割开来,这些被切开的部分往往隐秘而阴暗。这里除了经常上演欢爱和留恋的剧目外,还经常保留着带有掩人耳目色彩的压轴戏。帘箔背后时常上演的除了爱情,还有阴谋。“早除了孝髻,换一身艳服”的潘金莲身上已经没有了罪恶感,但在帘子后面“并肩站着”这一幕的背后,却恰恰是一场情杀事件,以及它被掩盖了的来龙去脉。
        从欲到情,再从情到仇,这重帘箔一直停留在那些场景中充当事情的见证。欲望的主体、爱情的对象以及仇杀的双方都在帘里帘外纠缠。帘,使得这一切情欲和仇恨的冲突,都有了一个“过场”,一个缓冲的空间。它不是明目张胆地摆在你面前的悬崖,而是昏昧不明的幽暗深渊,以及幽暗欲望的所在:
        
        那妇人在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
            
        武松流放期满得以归来,到王婆处询问潘金莲情况,金莲“在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还痴想着当年未尽的情欲之梦。我们可以想象,那重帘幕的阴影投射到呆立冥想的潘金莲身上之时可能产生的奇异效果:她在阻隔中获知了情欲的音信,却也在阻隔中忽略了武松压抑的怒气和扭曲的面容。她抵达了声音,却远离了作为本相的肉身,以至于在死亡即将降临到头上之时,她依然在怀念肉身带来的欢乐和隐秘的悸动。
        
        帘箔在空间形态上的意义被置入到幽会的场景和语句之中,我们便能发现如此多的奇异和吊诡之处。屠隆和知音透过帘箔的目光对答,黄景仁隐藏在帘箔深处的回忆和隐痛,朱彝尊穿越帘箔而抵达的甜蜜的怅然,甚至《金瓶梅》中的隐秘欲望和仇恨,都透过那重半开半卷的帘箔,泄露了它们内在的矛盾和妥协。它宛若一个爱情欲望故事里头的道具,帘幔深处,便是永无止境的窥觇和凝视,显露与逃避,敞开或闭合。
        最后我们回到开头提到的贺铸诗,回到它构筑的三重转折中来,就能发现这样的层次:重墙是过去和现在都存在的对目光的隔断物;繁枝则已然不在,但诗人在如今提起,说明它此前一定是充当着什么,是心理层面上的一层锦幔,至于是敞开了回忆还是遮蔽了情节已显次要;帘箔不卷,诗人在猜测有什么样的人会如当初一样去掀动它,但这种猜测里夹杂着万分的怀疑和失落,在他的猜测能否得到确认之前就已经不抱希望。于是,这重帘箔不再隔断这里与那里,只隔断过去和现在;不再发出欢会的消息,只提示曾经欢会的幽蔽、隐秘的激情和快乐。
        
        2010年5月3日初稿
        2010年5月11日深夜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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