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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

发布: 2013-1-04 16:32 | 作者: 李唐



        过了一段时间,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拉松大叔又来到我的小屋。不同的是,这回他带来了一条他养的猎犬。这条猎犬全身的毛发都是黑色,总是时不时的耸起脊背,面露凶光,一副要进攻的姿态。拉松大叔给它取名为“比利”。它刚刚见到我时,不停地吼叫。我很害怕狗,它吼叫的时候我一动也不敢动。它认为我好欺负,就叫得更欢了。拉松大叔就开始踢它,用粗糙的手掌打它,骂它。拉松大叔说,这是我的好兄弟,你不许再叫了,否则我一脚踢死你。
        他虽这么说,但我可以看出拉松大叔对比利很是爱惜。每次打完后,他会用手慢慢地抚摸,就像抚摸自己受伤的孩子,眼睛里全是慈爱。
        比利很快就跟我混熟了,不再对我吼叫,而是用它明亮的黑色眼珠安静地看着我,不时用舌头舔一下鼻子。我竟然也敢去慢慢地摸摸比利,显示自己亲近的一面。当然这完全是做给拉松大叔看的,否则我巴不得对这东西敬而远之。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对拉松大叔说:“你们的村子是什么样子?我还从没去过呢。”拉松大叔正坐在床上,喝我给他煮的茶。他用双手捧着茶缸,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喝着。显然这个问题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村子嘛,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一个村子。”说完还胡子拉碴地对我笑了笑。
        可我并不死心。“你们经常过来,但我还没有去看过你们的村子,”我坚定地说,“所以我很想去拜访一下。”
        拉松大叔半响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一点点喝完茶,最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真的没啥可看的。”他皱着眉头说,“我们村里人不愿意见陌生人。他们……都比较敏感,或者说警惕。”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而是看着趴在他怀里的比利。他抚摸比利黑得发亮的绒毛。
        “我也算陌生人?”听到他的话,我有点生气。虽然我来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给村民们带来的实惠是显而易见的。不知有多少人从我这里买下比外面便宜数倍的东西,有些时候我干脆直接白送给他们。陌生人会这么做吗?
        “我该走了。”拉松大叔显得有些尴尬。他站起身来,比利从他身上一下子蹿到地面。他戴上厚厚的棉帽,对我挥了挥手。“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茶。”他说。
        他就这样走了出去。我披上大衣,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一开始,他以为我是在送他,便笑着说:“好兄弟,不用送了,你回去吧。”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后,他意识到,我并不是在送他,而是在跟着他。他有些紧张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不安地搓着手,“你想一直跟着我?”
        “我想去你们村子看看。”我说。我承认,那个时候,我似乎有点赌气。
        “真的没啥可看的。”他说。然后他突然跑了起来。这个举动我没有想到,于是我也只好跟着他跑起来。我们一前一后跑了一段路。地面是坎坷不平的,跑起来很费劲,非常消耗体力。拉松大叔停了下来,弯着腰,气喘吁吁。
        我也已经跑不动了。我们俩就这样对着喘了一会。
        “你为什么非要去呢?”他似乎有些生气了,用脚踢着地上的硬土,“以前那样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嘛非要去村子里呢?”
        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比利对我怒吼了起来。我停了下来,恐惧地看着它。它呲着牙,露出锋利的牙齿,双目欲眦,口水四溅。这次拉松大叔没有踢它。
        就这样,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拉松大叔和他的狗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我闻了闻手指,还残留着一股鱼腥味。妻子已经安静下来。那条鱼早已死去,躺在阳台的角落里。屋子里又寂静了下来,只有外面传来的嘈杂声,似乎与我们相隔万里。我看着妻子。她闭着眼睛,靠在椅子背上,似乎睡着了。
        我走到浴室,好好地将双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我闻的时候,还是会有鱼腥味。我回到客厅,想好好地在沙发上睡一觉,让这一切都过去。睡了一会,我醒来,发现才睡了很短的时间。我坐起来,看见她还在阳台上,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阳光依然猛烈,似乎正在大口大口吞噬着她。我不愿去打扰她。
        鱼腥味怎么也散不掉。我坐在沙发上发愣。有几缕光线斜照进客厅。我看着光线经过的地方,空气中浮动着数以万计的灰尘。它们上下翻动。
        我听到“砰”的一声钝响。我扭过头,看到妻子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我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她已经昏迷过去。我抱着她,往卧室走。她的身上很烫,皮肤发出烧焦的味道。我把她平放在床上。一种生活似乎就快要结束了。
        你体会过生活要结束时的感觉吗?我曾经体会过。那是由于巡视员的到来。我在小火车站供职的这段时间他从未来过。可是那天他来了,冒着漫天飞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双肩上和胡须上,将他点缀得斑斑点点。
        我从未遇到过这么大的雪。天地一片洁白。我缩在我的小屋里,听着房顶吱吱呀呀地响着。我想,或许我不会被冻死,但是会被积雪砸死。即使这样,我也不愿意出门。起码小屋里很温暖,我听着水壶的吱吱声,就感觉很心安。
        巡视员来了,没多一会,他就冒着大雪走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请他喝杯茶。他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告诉我一个消息。他说:“这里的小站马上就要取消了,以后火车不再经过这里了。”他说:“你好好准备吧,去别处谋一个好差事。”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村民们纷纷到来,和我告别。同时,他们知道我这里还囤积着数箱之前没有人要的货物。主要是一些皮鞋、皮衣甚至手表,这些东西他们不需要太多。可是他们知道我就要离开了,以后小站也要被取消了,也就意味着,他们日后再也无法以这样低的价格买这些东西了。于是他们准备买下它们,以作为对我的告别。
        我和他们握手,并且承诺,他们可以随便拿走他们喜欢的东西。我想,我这样做在我走以后或许可以让他们继续记着我,说不定还会念着我的好。我不知道让他们记着我,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但是人并不都是为了什么意义生活的,不是吗?
        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打开我积存的箱子,从里面拿东西。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有时我会突然觉得,我的木屋像是被一群强盗打劫了,而我这个主人则若无其事地看着。我理应阻止。可是我又想到,他们是经过我允许的,他们走的时候,还会向我道谢。
        我有时会走出木屋,呼吸一下雪后新鲜而凛冽的空气。下过雪后,这里的天空更加澄明,更加一尘不染,似乎可以映照出我的影子。我看着四周的山脉和石头,和大地上没有融化的积雪。空气冷彻肺腑。月球在天空的一边若隐若现,像是一座巨大的磁场。我重新走回木屋。来往人群络绎不绝。
        拉松大叔也来了。我们早就已经和好,上次的不愉快在我们之间没有留下半点影子。我不再提起去村子里的事,我们像以前那样聊天谈心。他再没有把比利带来过。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刚刚送走一批村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我这里已经没剩多少东西了。”我指给他看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箱子。我说:“我给你留了几瓶酒。”
        “没事没事,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他说,但我可以看出他眉宇间的失望之情。我觉得十分对不起他。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屋顶吱吱响的声音。他摸着木屋的门框,说:“这座木屋快塌了。”自从上次那场大雪过后,我就没有铲除过屋顶的积雪。我并不感到惊讶。他又说:“这座木屋用的木头是很好的材质啊。”他看了看我。我回应似的点了点头。
        在我走的那天,拉松大叔借了一辆货车,艰难地开到了这里。他还带来了一个强壮的男人。他们站在我的木屋前,仔细地研究如何推倒木屋而又不损害木材。当然,这一切与我已经无关了。我坐在离去的马车上,看着他们两个人离我越来越远,最后连同那辆货车一起消失不见了。
        我走到阳台。午后的阳光已经疲软,但余威尚存。光芒像是一束束箭簇刺向我。我需要阳光,甚至需要更加猛烈的阳光和阳光里全部的毒素。这让我感到舒服。我喜欢闻皮肤烧焦的味道,这也让我感到舒服。我站在阳光里,似乎成了这里唯一的阴影。
        我想,我应该从未去过斯德哥尔摩,也从未去过那个偏僻的小火车站——已经不存在的小火车站。去过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他或许还在那里,缩在温暖的小木屋里,思念着家乡的阳光。他代我生活着那业已消逝的生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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