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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

发布: 2013-1-04 16:32 | 作者: 李唐



        火车并不常来,这很容易让人理解,谁会喜欢常来这种荒凉的地方呢?作为小火车站的管理员,我配有一张火车时刻表。那上面有火车每次光临的具体时间。时间并不固定。除此以外的时间都由我自由支配。因此在这个地方,我拥有最多的就是时间,我有用都用不完的时间。我在小站供职的时候,正好赶上连续数月的极昼天气,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的黑夜。最初我患上了失眠症,漫长的白昼让我精神几乎崩溃。后来与寒冷一样,我的身体也适应了这里的昼夜。我每天大概只睡四个小时,这已经足够了。我没有什么太费精力的事情,四个小时的睡眠足够使我精神充沛。
        总得有些打发时间的办法。我已经知道了我不会被冻死,起码不会被轻易冻死,于是我恢复了我的远足。沿着铁路,我一直走到海边。在海边我会消磨很长的时间。我很奇怪,为什么这里的大海不会被冻住。海面总是很平静,波澜不惊的,但却永不停歇。温柔的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地拍打着礁石与岩壁。听着这样的声音,很快就会让人安静下来,并且思绪会飞到很远的地方。
        火车来的时候,从老远就能听见呜呜的声音。然后就能看见白色的烟雾,而火车就在笼罩着的烟雾中缓慢停下。我站在铁路旁,白色烟雾直喷到我的脸上。
        我虽然是小站的管理员,但火车与我并没有多少联系。我只是负责记录几个简单的数据就算完成工作了。我看着火车停在这里,心中满是愧疚。因为我从未看到有人在这里下车,它仿佛仅仅是为了我才停留几分钟的。车窗里的乘客裹紧衣服,大多在酣睡。有个别的人醒来,看着窗外的景象,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我想,他们可能是以为火车坏掉了。
        在这里设立小站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很有可能是个误会,就像我来到这里当小站的管理员,也是一个误会。我本来是想到大城市里打工赚钱的,我来到异国他乡,想凭借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但是由于种种机缘巧合,我来到了这里,这个荒无人烟的小火车站。说实话,这里的报酬确实不低,而且没有什么能用得上钱的地方,所以我很快就能攒出一笔钱,寄回家里。这也算是没有荒废时间吧?尽管这个工作总是让人感觉奇怪。
        我与几个列车员很快就混熟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可以看出他们同情我。最初,他们每次来都会带给我一些吃的和用的。慢慢地,他们和我做起了生意。他们会带来一箱箱货物,而我负责买下它们。这些货物他们是随意带来的,因为我并没有什么要求。有时是皮鞋、皮衣或是罐头、酒之类的东西,还有一次竟然是一箱子壁画。只要在我的计划支出的范围内,我基本上照单全收。说实话,这些东西都很便宜,大概是一些卖不出去的滞销品吧。我乐于买下它们,这使我与列车员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由于火车停留时间短促,他们从来没有进过我的小屋,我们只在搬运货物的时候聊上几句。然后他们与我匆匆握手告别,登上火车。在震耳欲聋的呜呜声中,在四处弥漫的白色烟雾中,我目送着火车走远。
        火车走远后,火车的声音还会在山谷中回荡一阵。这时我就会莫名伤感起来。
        货物堆满了我的小屋,使我几乎没有挪动的地方。当然,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肯定用不完,我会把它们出售给附近的村民。
        他们往往在火车离去后不久便陆陆续续前来。他们就像是逛超市一样,进到我的木屋里,去挑选他们喜欢的东西。我就坐在床上,与他们讨价还价。说句良心话,我给出的的价格公道合理,因为如果这些货物是从正规渠道运送到这里,往往要贵上好几倍。这点他们明白,所以他们乐于与我做生意,有些人甚至一下子就买下整整一箱。也有些人没有钱,他们就拿东西和我交换,比如冻肉和柴禾。后来我与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混熟了,干脆就让他们白拿一些东西。就这样,我与村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
        他们与列车员不同,他们有着大把的时间,因此他们可以在我的小木屋里坐下,和我一起喝茶、聊天。我的生活也因此不再那样孤寂了。
        与我关系最好的一个,人们都管他叫“拉松大叔”。他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人,早先当过货车司机,由于一次交通事故右脚受伤,便退休回家了。每次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我的小屋,我就会很高兴。我们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聊天。他要离开的时候,我会送他几瓶酒。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买酒,其它的东西他都不感兴趣。我曾送过他一件皮大衣,可是他太胖了,根本穿不进去。他的脸微微发红,将皮大衣搭在肩上,对我说:“谢谢你,好心的朋友,我可以拿回家给我的儿子穿。”后来我无意中从别的村民口中得知,他并没有儿子。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尽管我与村民们交上了朋友,但他们一般只是在火车离开后的几天里前来拜访,其它大部分时间仍是我一个人生活。每当我寂寞的时候,就会给家里人写信。我想念我的妻子,虽然我与她相隔万里,但我总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有时我会一口气连续写好几个小时,激动的心情使我自己都看不懂我的字迹,但我相信妻子能够明白。这些信我一般都交给拉松大叔,让他帮我投递。我妻子的信也由他带给我。每当我从拉松大叔手中接过信的时候,都会感觉一阵暖流从双手传遍全身。我思念我的妻子,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炽热的阳光。我盼望家乡的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照耀我。
        我关上了电视。妻子还在那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那时的日子多美好啊。是的,那个时候,起码心中还有那么多的期盼。我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妻子也停止了呢喃。我想这个时候该有一根针掉在地上,打破这宁静。但是没有针,沉默在继续。我简直一动也不敢动,实在是难受极了。妻子也不发出一点声响。我们俩像是在暗中彼此较劲,看谁先忍受不了这寂静。
        最后还是我败下阵来。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故意跺着脚,故意碰撞家具,这让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可是我很快发现,妻子并不为之所动。她依旧背对着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在她的面前,是大片的阳光。
        我停下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幼稚,同时感到很沮丧。我希望这时她可以骂我几句,但是没有。她只是用她的后背对着我,拒绝着我。我突然想到,她后背的皮肤很光滑。我曾经喜欢抚摸她光滑的脊背,像是丝绸一样华润,那种身体曲线的美妙感简直使我欲罢不能。她曾俯在我的耳边,用充满爱的语气轻轻地说:“疼。我喜欢疼。让我再疼一点……”
        我深吸了几口气,准备去厨房做饭。
        案板上放着刚刚买回来的一条鱼。她已经安排好,今天吃鱼。可是都到现在了,她还在阳台上晒太阳,没有一点做饭的样子。我假装咳嗽了两声,作为提醒。她不为所动。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来处理。我承认,做饭我并不在行。面对这条鱼,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我想起去鱼市时的情景。我不喜欢鱼的腥味,可我不会做饭,就只好干些跑腿的活。这是很公平的,我心甘情愿。鱼市的腥味远远就能穿过来,我尽量降低呼吸的频率。当我置身于鱼市的时候,那如此密集的鱼腥味还是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捏着鼻子,一头闯了进去。很快,我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刚被鱼贩的棍子打死的鱼。她吩咐我说,一定要买现杀的,这样的鱼新鲜。其实对于新鲜不新鲜,我并不这么在意。
        当我走出鱼市的时候,强烈的阳光照耀着我。我眯着眼睛,抬起头,看到一碧如洗的天空。我的身上还隐隐散发着鱼腥味。
        我看着案板上的鱼。我的手里拿着刀,准备先刮鱼鳞。我按住它的尾巴,准备下刀。就在这个时候,鱼突然动了一下。我连忙松开手,看到它的尾鳍开始上下摆动起来,并且频率越来越快,并且鱼鳃也开始动起来。它竟然活过来了!鳞光一闪。我吓了一跳,刀跌落在厨房的瓷砖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是妻子的声音。
        “鱼,”我说,眼睛盯着那条活过来的鱼,“鱼出了点问题。”
        “拿过来给我看看。”她说。
        她是故意在给我出难题。不过我并不抱怨,我用左手攥住它的尾鳍,右手捏住它的头,将它整个提了起来。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我手中挣扎着,很用力地左右摆动着身体。滑腻腻的。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我手中的是一条蛇。我拿到了阳台。妻子转过头,看了一眼,露出恐惧之色。
        “这是什么?”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一下子将我手中的鱼打落,“这是什么鱼?”
        鱼滑到了阳台的角落里。可以看出,刚才那一摔摔得不轻。它的尾鳍拍打了两下地面便不动了,只有鳃还在缓慢起伏。在阳光的照射下,我看出它确实形状特别,而且露出了一口密集而尖锐的牙齿。我之前正是被它的牙齿吓一跳的。
        难道是一种食人鱼?我暗自思付。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妻子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此时显得很伤心,“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我让你买的是这种鱼?”我又分不清楚鱼的长相。我在心里说。
        “还是那时的日子美好啊。”她叹口气说,显然,她指的又是所谓我“在斯德哥尔摩的日子”。但是我跟她说过无数遍,我从未去过那座城市,我只是在一个小火车站供职,做一些倒买倒卖的生意……可是她总是会时不时提起“斯德哥尔摩”这几个字。久而久之,有些时候我真的会以为我去过斯德哥尔摩。
        “还是那时的日子美好啊。”她重复道。
        那个时候可没人帮你买鱼买菜。我心说。
        “我一直有个问题。”妻子突然转变了话题,“那些信确实是你写的吗?”
        “什么?”我惊讶。
        “那些信,确实是你寄给我的?”
        “不是我还能有谁?”我又好气又好笑。
        她沉默不语了。过了半响,她喃喃地说:“有时我总是觉得,那些信不是你写的。写信的人和你或许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我无法回答。这个时候,阳光已经不像早晨那样光芒四射了。已经到中午了,阳光收敛了许多,也厚实了许多。我曾听说,中午的阳光里有大量的紫外线,是有毒的,长时间照射对人并不好。于是我说:“你进屋歇歇吧。”
        “你可要承认啊。”她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那些信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我哑然失笑。那些信不是我写的又能是谁写的呢?都是我亲手交到拉松大叔手上的,这还能有错吗?拉松大叔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接过我的信,然后揣进大衣里。这还能有错吗?他很乐意为我干这件事,因为我经常送他东西,使他觉得过意不去。他说,他以前的手不是这样粗糙丑陋的,以前他当货车司机的时候,根本不用干这么繁重的家务。他的妻子很久以前就离他而去了,他已经受够了当单身汉的苦。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悲悲切切的,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但是随后他就转换了话题,他说不久以后他可能就要结婚了,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附近村子的女人,也就是说,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为他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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