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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

发布: 2013-1-04 16:32 | 作者: 李唐



        我和我的妻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阳光充裕,大束的阳光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地倾泻到了我们的小阳台上。我扭过脸看着她,她此刻正眯着眼睛,全身心地投入到享受阳光的过程中。她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白色。她的睫毛很长,当初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我喜欢长睫毛的女人,她们很美丽,我以为凭我的条件,一辈子也不会娶上长睫毛的女人了,但事实证明,我还是挺幸运的。我把长睫毛的女人娶回了家。她现在就坐在我的身边,坐在一张带靠背的木头椅子上,张开双臂,拥抱着阳光。偶尔有温煦的风吹过,她身上轻盈的衣服就会产生波纹的形状。夏季是美好的,她可以穿上她最喜欢的这件轻薄的橘色纱衣。她穿上它真的很好看。但因为比较难洗,她并不经常穿它,她像是爱惜小动物一样爱惜着它。
        在我们脚下,是小如蚂蚁的人群,公路上的车辆如河流般流淌。我们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并没有感觉到不好意思。时光是美好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闲适的时光了。我们各自坐在木头椅子上,光着脚丫,把脚伸出阳台的栏杆外。脚丫沐浴着阳光,显得晶莹剔透,像是玉石。阳光暖呵呵的照着,我的脚心已经感觉到一种针刺般的痒的感觉。我看着她的玉足。构造很完美,大小匀称,并且有着优美的弧度和细嫩的皮肤。我用虔诚的嘴唇亲吻过它们。它们曾给我带来的快感实在是无法形容的。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阳光有点太强烈了。还有周围的高楼,似乎完全是用玻璃做的,阳光打在它们身上,亮度就扩大了一百倍。玻璃反射出的尖锐的光芒不断晃着我的眼睛,这让我的眼球很难受,不一会就充满了肿胀感,快要流出泪来。我的全身已经大汗淋漓,白色衬衫粘黏在皮肉上,感觉很难受。我觉得如果再多坐一会,我就要被晒成干了。于是我站起来,想回屋休息休息。妻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你为什么不好好享受阳光呢?”妻子问我。她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某一点,可我怀疑在如此炽烈的光芒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尽管如此,她的细长的手指还是精准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靠上一点的位置——我不知道那里该叫什么。我感到她很用力。
        “唔……”我站在那里,有点窘迫,“阳光太晒了,我想要冲个澡。”
        她没有放开我。
        “你为什么不好好享受阳光呢?”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只好重新坐下。我感觉我的皮肤在一点点烧焦,并且翻卷起来。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要珍惜这样的日子。是的,我要好好珍惜才是。这样悠闲的日子不是说有就有的。你看,楼下的人们忙忙碌碌,谁也顾不上享受阳光的妙处。他们的皮肤只是被阳光潦草地拂过,一点也不会烧焦。他们更不会因此感到兴奋。
        这样美好的日子是我的前任老板赐予我的。他在前几天刚刚辞退了我。是的,现在我很想大声喊出他的名字,然后谢谢他,感谢他让我拥有了这个早晨和这个早晨所有的阳光。感谢他,我的皮肤正在变得焦黄。
        我的妻子比我更加专注。她像是一个太阳能发电机,努力地吸收着来自15,000万公里以外所有的阳光。我看到她裸露的双臂上被太阳照得清晰可见的细小的白色绒毛,汗液正从毛孔里渗透出来。她的脸上汗津津的,脖颈以及顺脖颈而下、敞开的领口处,皮肤都变得红润而潮湿。我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妻子不满地睁开了眼睛,转向我。
        “你根本没有专注。”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用一种锥子似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让我心痛,因为这种眼神似乎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相信眼神能让人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事实如此。
        “你还记得你在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吗?”她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变得迷离起来,“那真是美好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令人难忘。而那时的你也比现在可爱得多。”
        斯德哥尔摩,我当然记得,事实上我只是在它附近的一个村庄待过一段时间;事实上,我也并不是待在村庄里,而是住在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的小火车站旁;事实上,我也不认为我曾经可爱过,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见过我在小火车站时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怎么能说那时的我更可爱些呢?那时我们彼此联系的方式只能通过信件,或许在信上的我确实显得更可爱一些吧。
        应该说,我对那里还是挺满意的。我住在紧挨着火车站旁的一间小木屋里。木屋看上去很旧,似乎随时都会倒塌。可实际上它很结实,在一场风暴过后,我见识了它的威力。我还记得,风暴来临时,有翻天覆地之感,仿佛地皮都被刮起来了,树木被连根拔起,石头漫天飞舞。我窝在小屋中,随时准备着承受最后一击。后来我就在风暴中睡着了。醒来后,看到大地如初,小屋岿然不动。
        如果没有火车经过,这里就是一片荒原。孤零零的树木,像是城市里的电线杆,丝毫感受不到生机。远处是连续的山脉,呈灰白色。地质很硬,用锄头敲击地面,你可以听见梆梆的声音,似乎是敲在石头上。这里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铁轨从远处铺过来,镶嵌进坚硬的土地中。我曾无数次沿着铁轨行走,有铁轨,我就不至于迷路。一般情况下,方圆几里都看不到人影,只是不时会有飞鸟从头顶掠过。不知为什么,它们从我头顶飞过时,总会叫唤两声,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它们,所以每次都很尴尬,只好低下头,装作没听见继续走路。
        我之所以沿着铁轨走,纯粹是由于无聊。对于一个小火车站的管理员,平日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事物。走路起码可以打发一些时间。我一般都会走到海岸边,然后返回。铁轨则继续延伸到远方。
        那里真的很冷。不论我穿多少衣服,回来的时候都会全身被冻得僵硬。我点燃火炉,烘烤一会才能恢复过来。因此,慢慢地我便不再走那么远的路了,因为这无异于找死。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失去知觉,冻死在铁轨上。我的尸体不会那么快腐烂,因为很冷,我更有可能被冻成一坨冰。火车会开过来,将我压得粉碎。鸟儿飞过的时候,它们照例还会叫两声,然后落下来,落到我粉身碎骨的尸身上,饱餐一顿。
        我毫不怀疑这里会有人冻死,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所幸的是,这里很少下雪,只是在平日里会突然飘下雪花。雪花像是头皮屑一样,这里落几粒,那里落几粒,之后雪便停了。这是很无聊的事。
        就是这样。我透过木屋的窗户,看到的是一片荒凉景象。铁轨闪烁着幽冷的光。我躺在床上,炉子上烧着水,铝壶吱吱作响。几个星期都看不到活物。我蜷缩在棉被里,忧愁地看着窗外,计算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冻死。
        我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我知道是我的皮肤发出的味道。阳光太过炽烈,我已经被灼伤了。我很快就将起皮,然后皮肤剥落,我将变得像蜕皮的蛇一样敏感。我扭过脸,看着妻子。奇怪的是,她的皮肤似乎一点也没有问题,相反,似乎更加柔润了,白里透红。我怀疑她在皮肤上抹了一些东西。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总不能在这个美好的早晨被活活晒死。于是我下定决心,站起身,离开了阳台。妻子并没有阻拦我。当我打开阳台的门,准备离开时,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那时的日子多么难忘。”
        我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身上还隐隐觉得疼,紫外线似乎还附着在我的皮肤上。于是我便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的屁股深深陷入沙发里。坐了一会,我转过头,看到妻子还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从客厅看去,只能看到她的一个幽暗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种感觉,阳光正在大口吞噬着她……我揉了揉眼睛,觉得我的视力退化了。无疑,这与刚才长时间的阳光照射有很大关系。屋子里很黑暗,适宜我慢慢疗伤。
        我正对着电视。电视微微凸出的屏幕映射着我变形的影子。这使我很不适应。我摁下遥控板,电视发出“砰”的一声,打开了。
        我播到了一个旅游节目,是讲斯德哥尔摩的。里面的女记者一脸兴奋地向观众介绍着斯德哥尔摩的自然风光,那里的天,那里的海,那里的海天一色和雄伟的皇宫与教堂。我盯着看画面中的景象。这是让我完全陌生的异国风景,我确信我没有去过那里。那么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又是哪里呢?是的,印象中我的确去过斯德哥尔摩,并且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可现在,这些仿佛是别人经历的,与我无关。于是那段日子变得虚假,我开始怀疑,我从未去过什么斯德哥尔摩,也没有去过它附近的村庄,那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城市的名字,仅此而已。
        可是这时我又听到了妻子的呢喃。她仍坐在那把椅子上,连姿势都没有变化。阳光包裹着她,使她像是一团发光体。“那时的日子多美好啊。”她说。与其说是说给我听的,倒不如说是她在自言自语。我知道她在回味着一段对她而言美好的时光,同时,这也预示着我需要与她一起回忆。我努力打捞那段日子。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吗?这要从我没有被冻死说起。是的,我曾连续躺在床上好几天,我以为我肯定会被冻死。我尽力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条件有限,还是会有少量的皮肤裸露出来。后来那些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就长出了冻疮。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冻疮并没有继续发展,而是凝固,像是一层坚硬的壳。而且并没有新的冻疮长出来。
        我知道,是我的身体迅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我没有被冻死,我甚至可以走出木屋,带着装着热气腾腾的茶水的水壶,一边喝茶一边观看这里的景象。之前那些被我忽视的东西开始深深吸引着我。
        我从未看到过这么蓝的天空,就像是一条崭新的蓝色桌布一样。我站在木屋前,看着它,总觉得它正在慢慢下垂。它变成了水珠的形状,就快要落下来了。当然,这将是一滴巨大的水珠,在它落下之前,在它无限接近我的过程中,我将看见上面映射着我的倒影。我还能看见那上面倒映出来的山川河流,森林湖泊,林立的都市和蜿蜒交错的立交桥。在这些事物里,我和我的小木屋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只有我自己才能看见。
        唯一能拉开我与天空距离的,是天空的云朵。它们几乎静止,硬邦邦的,像是一条条冰凌或是不规则的石膏像。它们富有层次感,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条纹理,你会觉得,它们是被人用刀子雕刻出来的。我一边喝着茶一边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当巨大的云朵像一艘航空母舰缓慢移动到我头顶的时候,它会投下同样巨大的影子,将我和我的小屋覆盖。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感觉大地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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