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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兵营 (下)

发布: 2013-1-03 17:03 | 作者: 陈河



        兵营里紧张得不得了,可是却不见老百姓有什么反应,比出事以前还要平静。晚上的时候。只见村庄里整夜灯火通明,却不见动静,这反而让人觉得心慌。营房里的人很想看见阿四过来,好问问情况,可是阿四也突然不进营房了。这个晚上分区刚好来放电影,可是没有一个村民来观看。战士们坐在操场上,边上不像以前那样紧紧围着老百姓,西北风直接吹进到他们的头颈,让他们忍不住打起了寒颤。想起夏天放电影的时候到处都是姑娘的情景,兵营里的人不禁觉得黯然神伤。 
        
        八
        
        第四天的早上,终于有了一些动静。镇上政府的公安李特派员来了个电话,说请他们去谈谈。指导员临走前把方凤泉找来说:那个孩子听说是村里小学的学生,他每天跑很远的路来这里读书的。指导员说你当过这学校辅导员,也许对处理事故会有点用处,就跟着一起到镇上去吧。
        两个人一起走过了公路边的水稻田。这里是水稻高产的示范区,亩产2000多斤的。田里的禾苗很壮,是晚稻。地里一排的电线杆,歪歪斜斜,能看出来就是这些电线了。电线已经接回去了,上面站满了麻雀和伯劳鸟,所以也看不出来哪里是现场了。方凤泉一路在想着这个孩子是小学学生这件事。他努力去回忆前些日子和学生外出红山谷的情景,一个个的孩子在他眼前出现,可不知道死去的是哪一个?这样他又想起来裁缝女儿老师,要是处理事故的时候遇见她,他该对她说些什么?说些安慰的话?还是抱歉的话?可这些话他觉得都没什么意义。
        然后就到了镇上。方凤泉以前来过这里,可不知镇委会在哪里?后来找到了,原来是在供销社边上的大门里面。指导员和小方原来以为镇里一定会郑重其事,会有很多人在这里等他们谈判。他们走进镇委会的院子之后,却看不见院子里有什么人,看门的传达室里也没有一个人。过了好久终于有一个人带着一条狗从外边进来。小方告诉那人他们是来处理事故的,要见李特派员。那人想半天,说你们要见的李特派员可能在后面那排屋子的楼上。
        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他们终于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李特派员。他正在一个煤油炉子里煮饭,所以房间里面充满了煤油的气味。在见到这个人之前,小方对他怀着一种有点夸张的期望。因为以前他从来没有听过现在还有特派员这种职务。特派员只是在《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小说里看过,而且还是国民党方面的。但是他一看到了李特派员,心里马上失望了。李特派员看起来就是个农民,只是穿了条褪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到了头。他的脸孔黝黑,是那种长期在阳光下劳动暴晒造成的。他的这间屋子兼了卧室厨房和办公室。他说自己也当过兵的,是空军地勤。
        谈话是从李特派员抱怨自己的编制问题开始的。他说自己的身份虽然叫公安特派员,其实并不是公安编制,制服是没有的,工资很低,也没有公安补贴,至于手枪就别提了。可事情却是要管乡里那一大片土地上的事情。然后他开始谈起死者的问题,说自己做了很多的工作,让村民情绪安静下来。这个孩子是个孤儿,几年前父母亲在一次翻车事故中都死了,他跟着双目失明的老奶奶过日子,每天得起早去抓泥鳅以补贴家用。他们家和村里姓不同的姓,是外族的,村里没有族人,所以问题比较好解决。特派员谈着谈着谈又谈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他说到前些日子一头耕牛失踪的事,说到了鱼塘里很多鱼被咬死的事。
        然后就商量起了抚恤金的问题。指导员说了分区给的一个参考数字700元,这还是以前在苏北时汽车压死老百姓的数字。李特派员说这个数字好像少了点。这里毕竟不是苏北,是相对富裕的江南,最好能加点。然后数字加到了900元。说好明天早上村里会给孩子安葬,部队将派人来参加送丧,并当场把钱交给孩子的家属-----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奶奶。事情就这么说好了。李特派员客气地留指导员和小方吃饭,指导员和小方推辞了,那一点煤油炉煮出来的饭菜大概还不够他自己吃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小方和指导员就起身出发前往河对面的村庄去给死者送丧。想不到这个孩子的家住的这么远,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了村子。那是一间泥土墙垒成的房子,这样的房子在村里都见不到了。天气寒冷,屋外聚集着几个人。小方和指导员到来之后,看到那个孩子还躺在门板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这个孩子前些天还跟他去秋游过的。边上点着几个蜡烛和香。孩子的奶奶坐在屋角,还有村里几个干部和李特派员。裁缝的女儿带着一群学生也来了。小方和她没有机会和她说上话,只是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小方感觉到,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在上一次积累了一点熟悉的密切感,在这个时候突然就变得荡然无存了。人员到齐之后,一个专管村里丧葬的人把孩子放进了零时做起来的木匣子,钉上了盖子。这个时候李特派员让指导员把钱交给了木头一样发呆的奶奶手里。特派员让她感谢政府解放军毛主席。老太太的嘴喏了几下,好像是说了什么话了。处理的过程太容易了,小方都觉得奇怪,这村里的老百姓怎么连一点愤怒都没有?
        孩子被装进一个小木匣子似的棺材里,一个专做殡葬的人在上面钉上了钉子,裁缝的女儿和好几个学生在棺材上面摆放了很多的白色和紫色的野花。出丧的时辰到了,小方突然发现外面的路上已经来了四辆大马车。是真正的马车,每辆车有三匹骏马在辕上。村里的人们把小孩的棺材放在第一辆马车上,其他送丧的人也都陆续上了车。指导员和小方也坐上马车,和人们一起把孩子送到山上的埋葬地。那个地方是在一个高高的山上。这里的人喜欢在高处埋葬死人,在深谷的悬崖上还能见到古代人的悬棺。
        出殡的时间,司仪一声令下,鼓乐齐鸣,纸钱飞扬,那气氛竟然显出了一点喜庆的意味。那些孩子们都跟着上山了。他们坐在这神奇的三套马车上,马的头上缀着红缨,脖子上挂着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小方也坐在马车上,说起来,这还是他一生第一次坐真正的马车,他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对神奇马车的赞叹。他注意到马车上那些孩子表面哀伤,却都掩不住在微笑。裁缝的女儿脸色凝重,头上包着一条表示哀伤的白色头巾,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女仆,或者是猎人的妻子。马车队嘀嘀嗒嗒地向前跑,一忽儿就上了山,在云雾缠绕的山林中间穿行。
        小方将永远不会忘却这个最明亮的秋天早晨里的这次光明的行程。染了颜色的天空的地图扩展成为一个无边无际的穹隆,穹隆上隐隐约约地出现奇形怪状的陆地和海洋,用显著的潮流和涡流的线条作标记,用天空地貌的绚烂的纹理作标记。空气变得容易呼吸,像银色的薄纱似的微微闪光。能闻到紫罗兰的香味。从毛茸茸的羔羊皮似的白雪底下,颤抖着的银莲花冒出来了,每一个细巧的花萼中有一点月光。整个森林看上去好像被成千上万的亮光和在十二月天空中在大量陨落的星星照亮了。空气同一道秘密的清泉一起在捕动,同纯洁的雪和紫罗兰一起在捕动。他们进入一个丘陵起伏的风景区。一溜溜高耸着光秃秃的树尖的丘峦屹立着,好像天堂乐园的标志。他在那些开满花朵的斜坡上看到一群群割稻子的人,聚集在长满苔藓的沼泽地和灌木丛中间,在这时已被雪沾湿了的陨星中间。
        方凤泉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是在做一场大梦的感觉。
        
        Oct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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