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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兵营 (下)

发布: 2013-1-03 17:03 | 作者: 陈河



        这一回,秋天的时候甘蔗收割了,这里的田野变得很开阔。地里的农作物只有蚕豆和油菜花,还有一些地瓜。从机耕路的那头,经常有一些漂亮又丰满的农场姑娘走过来。不知她们是从哪里走出来,好像是从天边的云堆里出来的。这可是让官兵们心跳的时刻,大伙眼睛齐刷刷地就跟着她们的脚步走。这些姑娘说起来也确实好看,由于是国营农场的,是发工资的,所以比农村的姑娘会打扮。阵地上的排长得大声呵斥大家眼睛不要乱瞄,可他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在瞄着某个农场姑娘。这个时候火炮瞄准镜上的瞄准手最是幸运。榴弹炮弹是往前方打,瞄准的目标物却通常设在火炮后方。在瞄准镜的目镜里,通过调节可旋转360度的物镜上下旋钮能轻易捕捉到田埂上行走的农场姑娘,而且可以缩短焦距放大目标,用十字瞄准线锁定部位,准确度以密位计。新兵轮不到上瞄准镜,只有老兵才有机会。他们的锁定部位各自不同。有的喜欢她们脸部,有的是胸部,还有的是更有意思的部位,一切由他们的德性而定。
        对于这些事情安徽兵蒋连会可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吃。以前在训练的间隙休息时间里他会捉来很多的牛蛙,放在炮弹壳里。如果在水田边,他会去捉黄鳝。这个家伙个子小,体健,单双杠动作很好。小方看到过他吃蛇,还吃老鼠。他的脸上有蝴蝶斑,可能是野生的东西吃得太多了。回营房后他把牛蛙剥了皮整只在锅里煮,放了很多辣椒和葱。做熟的牛蛙样子像人体,可味道实在是很香很香。
        但是蒋连会这天心神不宁,一头牛蛙都没抓到。那些牛蛙好像欺负他似的,知道他今天心里不利索,不紧不慢地跳开来。要是平常,它们逃得再快还是会在一个洞里面或者水坑里被蒋连会掐着脖子拎出来。蒋连会早晨在炮车上听了许沛波的话之后,心里老是觉得很不踏实。上半年他探家的时候,他的老父亲给他在邻村给他提了门亲。他的探家期只有半个月,和那女的没见过几次。眼看要归队了,父亲暗示他应该搞了她,生米做成熟饭,以后她就跑不了了。因此在离家归队前的那天,他去邻村见她。她家里人多,别说搞她,摸摸她的手的机会都没有。傍晚时他要走了,她送他到村外。村外头有片高粱地,他在高粱秆子上压着她把她搞了。但是他现在发现自己搞错了。杨沛波说从徐果印的事情来看,女人要是搞上一次,就成瘾了。上瘾的时候会和别人搞,这可如何是好?所以这一天他就像像丢了魂似的,心里埋怨父亲的错误指导。他在脑子里过电影一样过着村里可能会和她搞腐化的人,想来想去可疑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包括了自己的父亲。他算计着下次探家的时间还早的很呢!真没办法,他干脆提早退伍算了。他今天反正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不是滋味。
        方凤泉一整天在炊事班帮助烧火捡豆子菜叶。他的心里一直充满伤感,想着杨沛波叙述中那个不幸的姑娘。要是她到部队野战医院就好了,可是野战医院是没有妇产科没有做流产手术的不过这没事那些军医什么手术都会做的。那个女孩为什么这样害怕为什么会去找那些巫婆一样的地下接生婆?那个男教师现在怎么样?还在监狱里?会枪毙吗?死亡是一种多么令人厌恶的东西,可是却一直在滋扰着他的心灵。回到连队没有几天,他就在女裁缝的家里见到了为自杀者做的尸衣;了解了徐果印未婚妻的死亡过程。死亡无处不在不可预测不可战胜。他时常会想起那三个没有面目的火烧兵。他们的确战胜了死亡。但是在他的心底,这样的生还不如死亡。在许许多多个夜里,他观照着自己缺少红色素的鲜血在紫色的血管里无力流动,在睡梦里他老是感到自己灵魂飞走了。
        
        五
        
        这个星期六的傍晚,一个消息在营房里传开了,分区电影队会来放电影,是最新的片子《小花》 。有关对这个电影的期望早就弥漫在军营里,那几首歌《妹妹找哥泪花流》《绒花》很多兵也会唱了,但电影迟迟没来。部队首长怕士兵早知道了会分心,一直到太阳下山了才透露,所以阿四在探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急得眼泪都掉了出来。这样大的消息都打探不到,他还配做这个“情报员”工作吧?但阿四马上擦干了眼泪,他现在没有时间伤感,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赶快把消息传播出去。那个时候乡村是没有电话的,放狼烟的办法又已经过时了,只能靠语言传递。不过消息还是传得很快,像微风一样贴着稻田的表面迅速散布开来。到天黑下去的时候,只见兵营外围的田野的仟佰之间闪烁着无数盏手电筒,比得过满天的繁星,方圆十几里地老百姓漫山遍野地朝兵营里围过来,来看风闻已久的年度大片《小花》。                           
        在平常,部队的营房是四周有岗哨,老百姓不得随便进来。但在放电影的这天岗哨就失去了作用。老百姓像是如水银泻地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哨兵根本没有办法阻拦他们。这个时候部队已经集合在一起坐在了操场的中央。一连二连三连是有间距的,还有营部直属队。老百姓开始是围在部队的外边。但是在电影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中一部分便会挤进连队之间的空隙里,其中好多是年轻的姑娘。这就是放电影的令士兵激动的原因之一。一方面银幕上是好看的电影,而身边不远甚至可能是紧挨着的地方是一个甚至好几个姑娘。她们的身体有时就紧贴着他们的身体,一点也不害羞。电影队都是单机来的,所以要换片时,银幕一片空白,电灯亮了。照见了场地里士兵和百姓。他们这个时候会互相看来看去。边上的姑娘会看见旁边的士兵的模样。她们用难懂的本地化嘀咕着,大笑不已。而士兵的眼睛则是可以大饱眼福,比起用瞄准镜望远镜看起来真切多了,而且还能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刘晓庆在用担架抬伤员上山,跪着爬,膝盖淌血。歌曲《绒花》,姑娘们都感动了。这个时候士兵要是摸摸她们的手一定会被接受。还有妹妹找到了哥的时候,妹妹陈冲和哥哥唐国强抱头相聚时,那些姑娘都愿意投入士兵的怀抱了。总之,在电影放映的操场上,是看不见的激情和荷尔蒙的暗流涌动。营房里传说在山岗上有一个空屋棚子,地面上都是用过的避孕套。但是士兵们觉得这些苟且的男女肯定都是老百姓,当兵的可没有这样的胆量来真的。
        在连队里,看电影是那么一件重要的大事。这个时候要是轮到站岗真是非常倒霉。一连的一个新兵本来是在山上站岗的,在那里能模模糊糊看见银幕。他不知不觉地地移动位置,竟然移到了山下的操场里,踮着脚尖在圈子外边往里看。大肚子的营长经常会在部队最放松的时候去查岗。他在山上的哨位找不到人,便找到山下的操场,看见了那个背着步枪的矮个子哨兵踮着脚尖跳芭蕾舞似的在看电影。
        大肚子营长拍拍他肩膀:“你是站哨的吗?”
        “ 对对对”这个倒霉蛋回答,头都没回,眼睛瞪着银幕。
        “对个屁,你错了!我枪毙你三分钟。”营长吼道。这个家伙一看是营长,吓得连滚带爬跑回了山上的哨位。
        电影热热闹闹的放映着。方凤泉看到一半时却离开操场回宿舍休息了。这个电影今天他在118医院的时候已经看过,后来到分区礼堂又看过了一次。他感到有点头疼,还有点疲劳。他记得主治军医对他说的话,不能疲劳,更不能感冒。军医的话后面还有一层意思,任何轻微的感染都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因为他的白血球的系统是那样紊乱和脆弱。他在单人房间里躺了一阵子之后,觉得有胸闷,所以想到营房后面清净的地方走一走,透点新鲜空气。
        在走到西侧那里的水井边,上面有个枝叶繁茂的葡萄架之下。他隐隐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抽烟。凑近一看,原来是六班副徐果印,他的脚边还是放着那个黄铜的圆号。
        “干嘛那?不去看电影啊?”方凤泉问。
        “不想看。”他说。
        “挺好看的。我在118的时候看过了。”方凤泉说。他心里却在说你不看拉倒吧。
        “小方,跟着说个事儿。”他在黑暗里说。
        “什么事啊?”方凤泉说。其实知道一定是他死去的未婚妻的事。他很怕他说这个事。
        “今天我得到消息,害死我未婚妻的那个人已经被枪毙了?”他说。他点上了一根烟。
        “那个男教师?”方凤泉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男教师?”他激动地叫起来。
        “算了吧!这件事连队里都知道了。”小方说。“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知道就知道。我反正要让大家知道我未婚妻的不能白白死掉,害她的人是要偿命的。”他说着。
        “怎么判的这么重啊?真的枪毙了啊?”
        “那怎么啦?他是破坏军婚罪。一命偿一命,他罪有应得。”
        “也是的。这样也好,仇人死了,你就可以解脱一点了。”
        “说起来是这样。可我现在觉得心里比以前更加地难受,空虚了。”
        小方看他的情绪这么低落,不好意思离开,只得坐下来陪他说话。
        “你好像还爱着那个女的。我都不明白,既然她都跟别人睡觉了,你干嘛还老是为她悲伤呢?”小方说。
        “我不知道!这就是让我发疯一样难受的原因。我知道也许她根本没有爱我。听说在她死之前那几天说过很多的话,可是没有给我留过一句话,连一句话最简单的告别的话都没有,好像我在她的生活里没有存在过一样。可我在她死了这么久之后还无时无刻还在想着她。”
        “算了吧。要忘掉一件事需要一些时间。时间一长,什么都会忘掉的。”小方说。
        “说的没错。我得慢慢地把这件事忘掉。但是,我又怕时间过得太快。到了年底,退伍要开始了。我相信我一定会在退伍兵的名单里。我要回到老家了。我们家那个县城就那么点人,几乎人人都认识。一想起人家指着我的背影说着她的那件事,我一定会发疯的。”
        小方没有再说话。他觉得徐果印这个家伙有点过于自恋,什么事情总是想到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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