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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兵营 (下)

发布: 2013-1-03 17:03 | 作者: 陈河



        他又走了一些时候,进入了一个宽阔地段。这里的溪床变得平平展展,两侧有很多座石峰,有几只鹰在上面盘旋。这里的溪边开遍了许多浅紫色的水菖蒲花,而旁边的则是柔软青翠的龙须草,如一张温柔的床诱人仰面躺下来。小方这个时候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除了风景给他的内心的激动之外,他的身体内也出现了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对异性渴望感觉。而这个时候,在忽隐忽现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是裁缝的女儿走回来了。
        “你怎么走回来了?”方凤泉说。
        “我一直走在队伍前头,不知道你没跟上来。中途休息时后面的老师告诉我你身体有点不适留在后面了,我就先回来了。”
        “我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点累。你还是回去带学生吧。”
        “学生没事的,那边有老师的,再说他们也走远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吧。”裁缝的女儿说。她也在溪边一块圆石上坐下来。
        “我妈跟我说过你来过。说你血液出了问题,一直住在医院,我看你的气色也很不好,到底是什么回事?”
        “是的,我的血液出了问题。我遇上了大麻烦。我患了一种疾病,通常的叫法是白血病。这一种病是治不好的。”
        “怎么会这样呢?”女教师说。
        这个时候有一阵风吹了过来,把周围的雾气吹了开来。那些紫红色水菖蒲花在雾气中显露了出来,还有些蓝色的野水仙也露出了头。
        “不说这事好吗?”小方说:“说说你吧。上次到你家轧衣领子,你妈说你到县里学习去了。”
        “是的。那次学习之后,我被教育局转为正式教师了。”
        “也许你应该去考大学,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村庄里吧?”
        “我已经考过两次了,都没考上。”她说。
        “还会再考吗?”
        “不知道,也许还会吧?”
        这两个年轻人就这么坐在溪边的两块大石头上,相聚不到一米。脚下的卵石底下有泉水流淌,山间的云雾不时从他们的中间飘过,使得两个人在彼此的眼里若隐若现。他们彬彬有礼说着一些话,方凤泉有一种幻觉:他们是各坐在两个悬崖的峭壁上,底下隔着一道百丈深渊,乱云在他们间隔中飞渡而过。
                                                         
        七                 
                
        这一天的中午,小方正在屋里休息,听到外边有人在大呼大叫着他的名字。跑到外面一看,原来是那三个火烧兵来了,一边走一边喊。他们看见了久别了的小方,高兴得把他搂在怀里。
        原来,三个退伍兵已经决定要退伍了。自从那次事故烧伤到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在部队里无所事事游荡着,让部队首长十分头疼。这段时间里,部队一次次开出优厚的条件动员他们退伍回家,但是他们毫无所动,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坚守在一起不愿分离。那次事故让他们变成了“怪物”,令人略觉欣慰的是现在有三只“怪物”在一起,尚能形成一生存群体相互支撑下去。要是把他们分开,让一只“怪物”去面对大群正常的人们,那么“怪物”也许很快会在恐惧和寂寞中死去的。   
        但是在时间的面前,任何坚强的意志也是会被磨损的,何况他们只是几个伤残的士兵。他们逐渐明白了,在命运的面前,过度的抵抗是没有用处的。他们在取得比较好的生活保障承诺之后,决定退伍回家。这一天,他们是专程来看方凤泉,和他告别的。三个火烧兵认识很多人,和营长连长都认识。营部给他们做了好菜,营长还陪他们吃饭,还喝了一点酒。下午时他们坐上了吉普车要走了。小方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已经没有泪腺没有眼睑不能闭合,那种哀伤使得他们的眼睛看起来像是离开了水面的的鱼类。
        火烧兵一走,方凤泉的情绪低落极了。在后来的几天里他的皮肤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紫斑。
        最近连队伙食很不好,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有吃到肉了。买了电视机之后,连队的伙食费缺了一块,司务长想让士兵们少吃肉,争取快点把这点钱省出来。可是他发现一个可怕的现象发生了。士兵因为吃不到肉肚子没有油水饭量大大增加了,几乎增加了三成。你可以不给士兵吃肉,可是饭一定是要管吃饱的,而米的价格现在也不便宜,结果伙食费的开销比以前吃肉的时候更大。那买电视机造成的伙食费缺口不但没补上,而且还增加了。
        由于很长时间吃不到肉,士兵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了。同时天气也变得十分烦人, 一直下着雨。营房里什么东西都变得湿漉漉滑腻腻的,那些杉木做的双层床的床腿上长出了蘑菇,军衣老是晒不干,被子也潮乎乎的,饼干发霉了,香烟发霉了,人的心情也似乎发霉了。
        周六下午是车炮场日,所有的人都在擦枪炮。小方是病号,没有配备枪支,所以呢没什么事,在寝室里边在抄一份字帖练钢笔字。忽然,他听到从对面通讯员房间里传来徐果印说话的声音,他在和通讯员说着三八大盖枪的事情。
        “干嘛连队里还保管着这杆老式的步枪?”徐果印问通讯员。
        “这个枪是夜间训练的时候打曳光弹用的。这个枪打出的曳光弹特别亮。”通讯员说。
        小方听到他们说话,不禁贴着门缝往对面看了看。他看到徐果印把那杆三八大盖枪拿在手里掂量着,还把那刺刀也上了起来。看来是通讯员在擦枪的时候徐果印走过来的。
        “你有这枪的子弹吗?让我看看?”徐果印说。
        “没有,子弹都保管在弹药库,夜间训练时才会拿出来。”
        小方看到徐果印对这支枪这么感兴趣,突然心里有点紧张。他想起了不久前那次放《小花》电影和徐果印在水井边的谈话。他对徐果印说过用这杆枪自杀的事。现在徐果印真的来了解这支枪的情况,使得小方心里觉得发毛。徐果印这家伙是什么意思呢?小方很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这么多嘴。
        而这个时候训练的项目开始忙碌起来。南京军区要派出年度训练检查团下基层检查部队训练情况。连队除了执行营部布置的训练日程之外,还自己加开了小灶。连日的下雨使得八十亩农场的机耕路变得很烂,车和炮一进去就会陷入了泥路中,所以最近的训练都改成了在驻地附近的公路上举行。为了避开附近村民的滋扰,训练选在了夜间进行,本身训练大纲里就有夜间射击的课目,这段时间部队基本是白天睡觉,夜晚干活。
        小方是不需要参加跟班训练的。部队夜里拉到外面去了,营房里显得安静极了。小方通常这个时候会在房间里看一忽儿《解放军文艺》、《中国青年报》,或者《人民画报》,到九点半的时候就准时入睡了。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着浅浅的梦,等到部队回来之后才会沉入到真正的睡眠中。
        这天部队结束训练回到营房已是深夜。方凤泉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声嚷嚷,仔细一听是连长的声音,他显得很光火,大声骂指挥排长。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眼睛都长裤裆里去啦?告诉你们打曳光弹时一定要远离障碍物,远离电线电柱,怎么都没听到呢?你们以为自己是杨子荣啊!一枪打灭两盏灯。杨子荣也没你们厉害,在黑夜里把输电线都打断了。”
        方凤泉迷迷糊糊听着连长在骂,他心里还想着:打枪还能打断输电线电线?这枪法真是好得不得了,这枪是谁打的呢?他听到了指挥排长在声辩。这枪不是指挥排的人打的,是六班副徐果印打的。连长一听火好像更大了,骂道:胡屌扯!徐果印是炮排的,他跑去打曳光弹干什么?指挥排长说今天是炮排和指挥排合练声光测距,所以徐果印也到指挥排这边来了。打曳光弹很辛苦,要跑到好几公里外的田野上,天又下着大雨,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打断了电线不能怪他。
        方凤泉听指挥排长这么一说,心里大吃一惊,徐果印怎么真的去碰那杆大枪了?夜间训练项目中的声光测距和捕捉敌军炮火目标是连在一起训练的。部队会派出人扛着那杆特别大的三八大盖枪到很远的稻田里打出曳光弹模拟敌军的炮火。阵地这边根据曳光弹的弹道火光和听到枪声的时间差,来计算目标的距离。小方发病前参加过一次夜间声光测距训练,他还记得曳光弹划破天空的那种美丽。他见过曳光弹的子弹,比五六式制式子弹要大得多,弹头和弹壳都是黄灿灿的黄铜做的。他想象着徐果印独自背着这杆特别大的老枪在夜间的田野里冒雨前行的样子。他的样子很可怕,他靠在一根电线杆下面,把鞋子和袜子脱掉了,露出了脚趾头。徐果印按照他那天介绍的海明威的方法,把枪口对着下巴,用脚趾头扣动了扳机。轰然一响。他的脑袋没有被打碎,被打断的是夜空上的一根电线。小方越想越害怕。他觉得无论如何徐果印今天去主动去用三八大盖枪打曳光弹一定是和那天他的话有关系。他暗自庆幸没有出事情,只是打断了电线。要是他真的自杀了,他就会相信是自己杀了他。
        这一天是周末,第二天不要训练的。尽管训练回来已经很晚,好多人还是开始了打牌,包括连长和副连长。那个时候部队里流行打“赶猪抓羊”,连长一打起牌,气就消了,也不再骂指挥排长和徐果印了。部队里的基层军官很多都是牌迷。小方看见过连长打牌的时候常常会蹲在椅子上,军帽帽檐朝后反着戴,那模样就象个赖子。小方还看到连长出Q的牌时会大喊一声“高副营长!”,人家出Q牌时也会喊“高副营长。”原来高副营长是个秃顶,Q的字母看起来也像秃头似的,所以就拿他的称呼代替了。还有一次连长和指导员搭档,指导员出了张臭牌,连长脱口而出骂道:笨蛋!指导员回敬了一句:呆B!两个人为此一个星期没有说话。
        第二天是星期天,放假的日子。不少人打了一夜的牌,现在刚刚开始睡大觉。方凤泉起来后,在西侧的葡萄架下的水井边看到徐果印在练他的圆号。还是噗噗的漏气声,没有好听的感觉。现在大家都躲着他,生怕他老讲他未婚妻的故事,所以他独自练圆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方凤泉于是远远就改了路线,虽然看不见了,还是听到他的吹号声。听了好久,才听出他吹的大概是《斗牛士之歌》里的一个小节。方凤泉心里在想:这家伙能打断一根电线,可怎么就吹不准一个音符呢?不管怎么样,经过这么一个夜晚,徐果印没出事,还在葡萄树下吹号,让方凤泉心里那种紧张稀释了下来。他想:要是以后他再出什么事,就和我说的那句话无关了。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传了过来。说昨天夜里打断了电线掉在了水田里,有个小孩子清晨到水田里抓泥鳅,触到电线被电死了。被电死的孩子是住在塘河的东岸,和营房比较远。起先村里的人都认为电线是被风刮断的,都到电业站里闹事。后来电业站的技术人员在现场调查时看到那电线断口是被什么东西射断的,最后还看到了田埂上散落着好些黄铜的子弹壳,才明白过来是兵营里的人用枪打断的。
        这个消息立刻带来的紧张气氛。联想到以前的驻军和地方上发生的冲突,部队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做好了防止村民冲击营房的准备。部队加强了岗哨,所有官兵不得请假上街。而内部也在开始调查事故原因。这个事情让方凤泉本来苍白的脸孔变得发青了。他一直有一种在劫难逃的预感,最后还是实现了。他开始时还在想如果当天晚上马上采取措施,通知电业站断电,或者在断电现场设置警戒线,那么这个孩子是不会被电死的。他还想起了那天夜里连队里很多人都在打牌,打牌真是不好,一打起来什么事都忘记了。那个时间要是谁不打牌,去打个电话告诉供电站,那个孩子就不会死了。可谁又想得到呢?他自己当时也听到他们说打断电线了,也根本不会想到电死人的。紧接着,小方开始不安,联系到小孩的死是徐果印的那一致命的一枪造成的,而徐果印去打那一枪和自己对他说的那句话有关,这样,那孩子的死便和他产生了联系。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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