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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

发布: 2012-11-01 17:26 | 作者: 李唐



        顺着哨兵眺望的方向,可以看到阳光正在峡谷中慢慢地爬行着。山脊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清晨的阳光如清澈的泉水倾泻而下,流淌着,滋润着刚刚经过了漫长寒夜的土地和森林。阳光同时也滋润着哨兵的身心。当阳光终于照到这个孤单的哨塔,终于照到他长满胡须的脸上的时候,哨兵感觉自己有着从未有有过的舒适。就如同被冻僵的双手浸在了温泉中。 
        哨兵冲着新生的太阳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把枪从肩上卸下,又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可以听见自己骨骼关节处发出了清脆的“嘎吱”的响声。他的胡子和头发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梳洗过了,现在,这些丛生的毛发如同野人编织的麻绳纠缠在一起。他已经懒得打理它们了,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可能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人。在他的面前,是一片茂盛的森林,即使已经到了冬天,可森林里的植物依旧很茂盛。哨兵看着那些树木身上粗糙的纹路,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疯长,包括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也成了植物的一部分。 
        他的胡子上沾着一些不知是冰碴还是饼干渣子之类的东西。有时一些昆虫也会钻进去,把这里当成温暖的巢穴。哨兵重新把枪拿起来,挂在肩上。清晨的森林很是静谧。阳光暖呵呵地拨弄着他的胡子和头发。他冲着碧蓝的天空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空气的清新和植物腐朽的气息一齐进入他多毛的鼻孔。他用力打了一个喷嚏,觉得舒服无比。在他二十年前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高浓度的氧气曾让他几度昏迷。还好,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适应了孤独的生活。可是,现在这种生活就快要结束了。 
        他笔直地站在哨塔里,累了,就活动一下四肢,然后继续站着。森林中四季的变化,光线的移动轨迹,植物的生长和衰败,全都收入他的眼中。还有各种声音,虫鸟的嗡鸣,动物的足音,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也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从哨塔的小储藏室里拿出几块压缩饼干,作为早点。他把饼干掰成很小的几小块,一点一点地吃下去。他很缓慢地咀嚼着。从不远处,传来了车轮碾压树叶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那是一辆从小镇驶来的运货马车,车上的车夫不时扬起鞭子,但落到马背上的时候却很轻,只是轻轻拂过。 
        马车从小镇朝着哨塔的方向驶来。哨兵盯着马车,嘴里还在缓慢地咀嚼着。直到马车来到哨塔脚下,他才把没吃完的饼干塞进兜里,顺着哨塔的阶梯走下去。 
        马车夫是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再加上他穿着很厚实的棉衣,整个人就显得更加臃肿。他揉搓着被冻得通红的脸,看着哨兵从哨塔里走出来。 
        “喂,我的兄弟,早啊。”车夫说。 
        哨兵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去搬运马车上的东西。那是为这个哨塔准备的过冬物资:压缩饼干、罐头、干面包、水和少量的酒。这些物资足够他在哨塔里维持三个月的生活。每年,运送物资的马车都会来四次,有时候是三次,因此有时哨兵需要自己去森林里搞点东西吃。 
        把一箱箱的东西搬进储物间后,两个人便无事可做。这个哨塔完全用砖垒成,人登到踏上,四周的一切便一览无余。哨兵和马车夫此刻正在塔顶休息。尽管太阳的光芒照耀在这座塔上,但凛冽的寒风还是让两个人刚刚由于运动而温暖起来的身体又变得寒冷。胖车夫冻得直打哆嗦,他对哨兵说:“兄弟,这恐怕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哨兵点了点头。他凝望着远处的小镇。这座小镇正对着森林,也就是说,哨塔位于小镇和森林中间。这座高大的哨塔当初就是为了保卫小镇而修建的。这座小镇尽管规模很小,但却是军事重地,战略位置显要。于是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坚固的哨塔修建起来了。 
        可是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其实在二十年前,哨兵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战争就已经结束很长时间了。但这里的岗哨并没有取消,没有人能保证战争不会再次爆发。没有人敢保证敌人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占领这个小镇。 
        “我该走了,”马车夫说,“这里真他娘的冷啊,连个炉子都没有。” 
        哨兵从大衣里拿出一瓶酒,冲着马车夫笑了笑。但是他的笑容被浓密的毛发遮盖了。 
        “喝多了我回不去了怎么办?”马车夫嘟囔着,但他还是接过了酒瓶,贪婪地喝了几大口。 
        等马车夫喝完,哨兵也喝了几口。他感觉仿佛有一团火球从嗓子眼滚到了胃里。身体立刻变得温暖起来。他觉得自己渐渐变得松弛了,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他满意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祝贺你啊。”马车夫喝完酒,话也明显多了起来,他笑眯眯地对哨兵说:“你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都不知道你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在几天前,上级突然下达了命令,命令更换新的哨兵来守备这里。这令他十分惊讶: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被遗忘了,这么多年,除了三个月一次的补给,他以为外界已经忘掉了这个边陲哨所。因此,突然下达的命令不免让他措手不及。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不时还会刮来零星的雪花。这里的雪花跟这里的风一样显得硬邦邦的。这里就连云朵也仿佛是棱角分明的。就在不远处,一群云朵正在集结着,如同几座冰山撞到了一起。 
        “这么多年,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政府真的应该给你颁发一枚奖章什么的……”马车夫的鼻子冻得通红,好像随时就要掉下来,他又灌了自己几口烈酒。 
        哨兵没有说话。他仿佛正观察着远处的云。他的两只手都缩进了大衣里。这件大衣他已经穿了好几年了,现在已经黑乎乎的,有几块地方由于油腻而变得锃亮。如果不是在哨塔里,他简直与一个落难的旅行者没有什么区别。 
        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马车夫站起身,对哨兵说:“老兄,我必须在没把自己灌醉之前离开。咱们就此分别了!”说完,他给了哨兵一个拥抱。 
        哨兵重新站回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听到马车离去的声音。 
        风停止了。坚硬的云朵停顿在天空,投射下一大片阴影。空气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暖和起来。相反,温度越来越低了。哨兵把大衣裹紧,他流下的鼻涕已经快冻成固体了。他的眼睛如鹰般锐利,缓缓巡视着森林的每个角落。 
        在他的身后,也就是与森林相对的地方,便是他守护了二十年的小镇。小镇的规模不大,从哨塔上望下去,就像是平原上的一处结痂。你可以隐约看到低矮的房屋和袅袅的炊烟。房屋和街道的颜色都是一样的灰色,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小镇更显萧瑟。与其说是小镇,倒不如说更像一处荒凉的陵园。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温度终于有了回升的迹象。阳光从虚弱无力的淡黄色渐渐过度到更为浓重的橙红。哨兵从储物间拿出一盒金枪鱼罐头、两块压缩饼干和一瓶烈酒。他用小刀艰难地把罐头启开。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森林中传来沙沙的声音。那个声音很急促。他连忙扔下罐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浓密的丛林将发出声音的东西覆盖了,但他仍可准确地判断出发出声音的位置。他耐心等待着。 
        终于,在树木稀疏的地方,他看到是一个人在朝着自己的方向奔跑。那个人跑得很快。他在树林中时隐时现。 
        那个人离哨塔已经很近了。在哨塔四周有一片空地。当那个人冲出森林来到这片空地的时候,哨兵朝着那人脚下的土地上射了一枪。 
        那人吃了一惊,由于强烈的惯性差点栽倒在地。 
        “站住!”哨兵大喊道,“站在原地,否则我就开枪了!” 
        那人站在原地,举起了双手。 
        哨兵快步走下哨塔。他这才发现,那是一个满脸惊恐的青年。哨兵注意到,他背着一只粗布包,显得沉甸甸的。 
        “你是谁?要到哪里去?”哨兵盘问道,“包里有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青年脸上的汗水还没有褪去。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把包裹扔到地上,然后打开。 
        包裹里有两个金盘和一堆银制餐具。哨兵戏谑地笑了笑,“看来今天我抓了一个小偷啊。”他说。 
        青年紧紧地盯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捡起它,上去。”哨兵朝他示意了一下。青年犹豫了一下,眼神冲闪过一道痛苦的颜色,但他还是乖乖地捡起包裹,走上哨塔。哨兵跟在后面。 
        两个人相对无言。青年从一上来便蜷缩在哨塔的一角。他的衣着单薄,冷得直打哆嗦。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刻不停地盯着哨兵的眼睛。 
        “我看上去很像野人吧。”哨兵首先打破了沉默,他把酒瓶的瓶塞用力拔了出来,“但我是一个哨兵,抓小偷不是我的责任,但你擅自闯入军事重地……” 
        “我是前面那个村子的,我的父亲病了,”青年说,由于寒冷,他的上下牙床打着哆嗦,“我是回来给父亲看病的。” 
        “这和我没有关系,而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一个哨兵会觉得小偷都是说真话的?”哨兵说完不禁笑了两下。笑声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显得沙哑、扁平。 
        “我说的是真的。”青年说,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 
        哨兵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仔细地打量着青年。青年被看得很不自在,他的眼睛不再盯着哨兵看了,而是在地面和哨塔外的景色之间游离。 
        哨兵把酒递给了青年。 
        “喝口酒吧,”他说,“喝完就不冷了。” 
        由于喝得太猛,青年剧烈地咳嗽起来。哨兵看着青年,突然想到,自己刚来到这个荒凉的哨所的时候也跟眼前的青年差不多大。那时他也才二十多岁,脸上闪烁着年轻的光芒,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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