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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

发布: 2012-11-01 17:26 | 作者: 李唐



 
        镇子的构造和他想象中的几乎一样。两旁是低矮的灰色房屋,一条道路可以贯穿整个镇子。道路显得荒凉,看不到人影。哨兵朝道路深处走去。他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条黑暗的甬道,很多念头和回忆不断在周围穿梭,像是一辆蒸汽火车飞速驶进幽深的隧道。这是他梦寐已求的小镇,他守卫了二十年的小镇。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个小镇。他感觉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他的牙床开始上下打颤。自从他迈进这个小镇的第一步起,他知道,一种旧的意义消失了,而新的意义却不知在什么地方。这让他沮丧,同时令他恐惧。 
        一种荧光闪闪的东西落了下来。哨兵摊开手掌,荧光落到了他的手上,转眼便化掉了。几乎是在一瞬间,雪越下越大。很快,哨兵的头发和胡须都变成了白色。风从逆风的方向刮来,他只好顶着风雪前进。 
        他走了几步路,发现前面有一处亮光,于是他便往亮光的地方走。走近了,他看到这是一家小酒馆。酒馆的亮光洒在台阶上,他推开门,一股热气迎面而来,使他的眼眶都忍不住湿润了。他身上的雪迅速融化,头发和胡须顿时变得湿漉漉的。 
        这个酒馆并不大,桌椅凌乱地摆放着。几盏昏暗的煤油灯发出虚弱的光亮,勉强使酒馆里的空间不至于陷入漆黑一团。 
        哨兵找到一个角落坐下。他发现桌子显得很古旧,摸上去油腻腻的,有些粘手,像是镀了一层蜡。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发出近似于温厚的微光。酒馆里没有什么人,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坐在离他较远的位置上,正低声谈论着什么。 
        酒馆里很暖和,这让哨兵感到舒适。他管老板要了一杯烈酒,坐在位子上静静地喝着。窗户外面,雪下得比刚才更紧了。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 
        时间在这个小酒馆里似乎是停顿的。哨兵感觉自己完全可以舒展开。他仿佛躺在温暖又柔软的床垫上,什么都不必去想。他闭上眼睛,耳朵里只有外面的风声。渐渐的,风声也不见了。他可以听到一种持续的,但是很微小的声音,像是昆虫在爬动,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流淌,又或者是不远处那两个人的低语。他抚摸着油腻的桌子,内心感到一种安宁。 
        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粗鲁地推开了。风雪一下子灌了进来。他的思路被打断了。五六个大汉闯进酒馆,杀气腾腾地朝那两个低声谈话的人走去。还没等那两个人反应过来,拳脚就已经像雪片般落到他们身上。桌子和椅子全都翻倒在地,那两个人也捂着脑袋,蜷缩在地上。酒馆老板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哨兵努力不使自己去管闲事。他正捕捉刚才稍纵即逝的预感。那是一种神秘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幸福。幸福感像是一根针一样刺进了他的灵魂深处。尽管只是片刻,但他仍不禁为这种感觉而颤栗。 
        挨揍的两个人在哀嚎,打人者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哨兵开始心烦意乱。酒已经喝完了,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味。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镇的守护者了,他来到这个小镇只是因为好奇,并没有其它原因。他现在要做的是回家去,去找找在他服役期间死去的双亲的骸骨埋在哪里。然后呢?随着命运的指引,去寻找一种崭新的意义。他并不老迈,还可以活很长时间…… 
        就在他站起身的一刻,他突然发现门口出现了一条黑狗。他觉得这条黑狗似乎就是在镇口遇到的那只。它骨瘦嶙峋,肋骨突起,眼睛像黑色的棋子般盯着哨兵。 
        哨兵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打人者中有人拿出了匕首。哨兵大步上前,将那个匕首打落在地。他当兵时曾学过格斗,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光了…… 
        那几个打人者停下来,盯着他看。他们发现了哨兵穿着军大衣,上面还别着一枚闪亮的勋章。 
        “你是军人?”那几个打人者犹豫了,相互窃窃私语了几声,然后鱼贯而出,离开了酒馆。 
        小酒馆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被打的那两人的喘息声。门口的黑狗不知何时消失了。哨兵不禁怀疑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酒馆老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将他的杯子斟满酒。他现在很心烦,他刚才的思路被打断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悟出了点什么,可以使自己摆脱困境……但是被打断了,他又重新陷入焦躁不安中。 
        那两个挨打的人坐在了哨兵对面的椅子上。他俩被打的鼻青脸肿,眼睛都快睁不开。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说:“谢谢您出手相救,否则,今晚我们哥俩就没命了。” 
        “不用谢。”哨兵没有心思去搭理他俩。 
        于是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沉默着。风声比刚才更大了。雪也下得更猛烈了。风雪拍打着小酒馆的窗户和门,仿佛外面有人要随时破门而入。 
        哨兵喝完酒,对酒馆老板说:“付钱。” 
        酒馆老板是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中年人,他摆摆手,讨好似地说:“军爷,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 
        “给。”哨兵不耐烦地从衣服里拿出那只钱袋,将钱袋打开,几块银币在昏暗的灯光下显现出来。银币散发出诱人的金属光泽。 
        他拿出其中一枚银币,说:“我已经退伍了,不是军人了。” 
        酒馆老板接过银币,又朝钱袋望了一眼,然后眨了眨眼睛,进柜台找钱。 
        那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对望一眼,不辞而别了。 
        很快,酒馆老板将找好的一把铜币用纸袋包好,放到哨兵的桌子上。 
        “这是找您的钱,您收好。”酒馆老板笑眯眯地说。哨兵临走前又看了一眼酒馆老板。他再次确认,这确实是一个毫无特点的中年人。 
        走出酒馆,雪花如同蜂群一般被吸引,落在哨兵身上。地面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积雪。他踩上去,雪层发出一种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带着这种声响,哨兵一步一步朝前走去。风雪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由于是逆风的方向,他走得很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他背过身去,用背部阻挡着风。这时,他看到了远处的哨塔。 
        远处的哨塔,本来已经被黑夜与风雪吞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眼就看到了它。他先是看到了哨塔在黑暗中的轮廓,接着,像是拨云见日一般,黑暗开始向两边撤去,哨塔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睛里。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从远处打量哨塔。他还记得第一次被“发配”到这里时,他也从远处看到了它。但那时他还很年轻,还无法料之身后的命运,因此哨塔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这一次不一样,他看到了风雪中的哨塔。 
        他没有想到,哨塔在黑夜中显得那么渺小,像是一根被废弃的旗杆。在黑夜中,它像是一头巨兽翘起的尾巴,显得狰狞而丑陋,甚至还有几分滑稽可笑。他的脑袋像突然被人用闷棍打了一下,冒出白色的晕眩。他突然领悟道,他自认为的“小镇守护者”其实是不存在的,他仅仅是哨塔的一个囚徒,仅此而已。当小镇的居民望着这座哨塔的时候,没有人会认为它是用来保护他们的,他们仅仅把它当作一个平常的事物,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景观,甚至还会对住在那里面的人表示出怜悯之情。 
        风雪交加,黑夜迅速合拢,哨塔变得模糊不清。他转过头去,继续顶着风朝前走。他听到身后有人踏雪走路的声音。果然,一个人快步走到了他的前面。那个人穿着深色的棉衣和棉帽,几乎融入了夜色。 
        哨兵望着前面的路。其实他已经看不到道路了。道路被雪与黑暗所覆盖。他所能看到的只是如黑洞般无限延伸的远方。他朦朦胧胧地走着,仿佛被牵引的木偶,朝着黑洞深处走去。 
        这时,他感到后背被人用尖锐的东西顶住了,与此同时,他的嘴被人用手紧紧捂住。尖锐的东西一使劲,便进入了他的体内。他感到热乎乎的东西流淌了出来。 
        前面赶路的人也突然返过头来,亮光一闪,匕首已经插入了哨兵的器官。 
        哨兵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瘫软下来,仰面躺在了厚厚的积雪上。其中一个凶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直到找到了他的钱袋。 
        在这个过程中,哨兵看清了凶手的脸。 
        凶手离去了。他躺在柔软的雪上,感觉身体无比轻盈。他知道时间终于到尽头了。他感到体内的能量在一点一点消失。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在他身上,瞬间将他掩埋。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里,之前曾体会到的那种短暂的幸福感又降临了。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想拼命抓住这感觉。感觉没有欺骗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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