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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

发布: 2012-11-01 17:26 | 作者: 李唐



 
        那天正好也是初冬的某一天,夜晚的时候他被寒冷折磨得无法入眠。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他不禁哭了起来。 
        那时,塔上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老哨兵。老哨兵把酒递给了他。老哨兵对他说:“喝口酒吧,喝完就不冷了。” 
        不久之后,他跟老哨兵混熟了。一天傍晚,老哨兵对他说:“年轻人,跟我讲讲你自己吧。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到时候你想跟别人说都没机会了。” 
        年轻的哨兵低下了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后来,老哨兵正式退役了。年轻的哨兵接替了他的工作。他的噩梦开始了。 
        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种地方?在最初的几年,年轻的哨兵每天都会思考这个问题。每天他都陷入到痛苦中无法自拔。 
        他曾像每个青年人一样,胸怀大志,不愿荒废此生。他想要建功立业,让这一生充满意义。可是他并没有如他所愿那样冲向战场,建立功勋,而是被发配到这么一个鬼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哨兵喃喃自语。在他面前,青年已经睡着了。空瓶子横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哨兵又重新打开了一瓶酒。这将是他在这个哨塔上喝的最后一瓶酒。夜幕渐渐降临了——在这个地方的冬季,夜晚总是迫不及待。 
        他起身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青年的身上。然后,他走到哨塔窗口前,把衬衣扯开。他抬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寒风敲打着他裸露的胸膛,皮肤微微发红。他的思绪穿过哨塔厚厚的砖墙,再次回到过往的岁月。 
        “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他对着夜空说。 
        他以为事情会有转机。最初的几年里,他不断地给上级写信,希望能够调走,调到别的地方去,哪怕调到前线呢?写了几年后,他才意识到“上级”、“战争”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敌人也是虚无缥缈的。最开始,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他害怕夜晚的时候会有敌人偷偷割断他的脖子。但是二十年过去了,他一个敌人都没有看到。只有一些迷路的旅行者、探险家或者倒霉的流亡者曾来到这里。 
        于是,他终于醒悟了,其实哨塔也是虚无缥缈的。包括他自己。 
        可是他无法摆脱内心的焦虑。他想过逃跑——但是当逃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但会连累家人,而且还要承受每天都担惊受怕的流亡生涯。他也曾想过自杀。他曾无数次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或者把头往厚厚的砖墙上撞。但是每次他都被他心中残存的一丝不甘所拯救。是的,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去。这样的死去将会沦为人们的笑柄。这样的死亡没有一点意义。 
        他想到了“意义”这个词。在想到自己会死得毫无意义的时候,他深刻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虚无。从小,他就知道“人一定要过有意义的生活”。甚至还被教导要“死得其所”。他从小就幻想自己的一生是有意义的——出生是有意义的,活着是有意义的,死亡也是有意义的。尽管他并不知道“意义”究竟是什么,但他一直追寻着意义在生活。可是,意义现在反过来折磨着他。 
        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囚徒。哨塔上的囚徒。在这个哨塔上消磨着时间,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这让他痛苦万分。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经过了一整夜的失眠,哨兵已经疲惫不堪。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此时天空正在渐渐明亮起来。他扶着城墙,脑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窝马蜂,嗡嗡作响,胃里也是一阵泛酸,差点吐出来。他这才想起来,昨天夜里喝了太多的酒。他站在哨塔的顶端,他知道痛苦的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囚徒般的生活将继续折磨着他。 
        可是这次情况有了一些不同。他无意中看到新生的阳光一点点从山脊上流淌下来。他的目光追随着阳光的步子,一点点挪动。直到他看到了身后的小镇。 
        这个小镇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可是这一天他却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事物。小镇依旧和以往一样破败、单调、毫无特色。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灰蒙蒙的小镇,慢慢地被阳光擦亮了。袅袅的炊烟从小镇上升,阳光照射着这些升起的烟柱。没有风,炊烟笔直地升高,缓慢而富有节奏。 
        这样的景象迷住了他。他仿佛还听到了几声犬吠。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的家乡也和这个小镇一样毫不起眼。他不禁觉得,眼前的这个小镇就是自己的家乡。而自己是这个小镇的守护者。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崇高。是的,他的职责就是保卫小镇的安全。尽管敌人是虚无飘渺的,可对家乡的想象却无比真实。在这个早晨,哨兵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作为一名忠诚的小镇守护者。 
        从这一天起,哨兵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酗酒,只是在寒冷时偶尔喝一点。他的耳朵开始变得灵敏,就算是睡着也可以识别森林中各种野兽的足音,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每天一早,太阳刚刚从山后露出头来,他就背起枪站岗。身后的小镇仿佛成了他的依靠。他的头脑开始变得简单起来,各种芜杂的念头像水蒸气那样蒸发掉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守护者。 
        对自己这样的转变,有时他也会感到疑惑。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命运——是命运赐予他新的意义。有了意义,就像鱼找到了水,使他不至于窒息而亡。尽管这样的生活是如此枯燥与孤独,可毕竟自己的工作并非毫无意义的…… 
        “我的工作并非毫无意义的。”哨兵将最后一口酒猛地仰脖喝下。他已经有点喝高了,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可意识清醒。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在他面前,青年依旧蜷缩着身体熟睡着。哨兵并不惊扰他,而是走到哨塔的窗口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夜幕下的小镇是模糊的,只有些微的亮光,并不比几只凑在一起的萤火虫更明亮。这时,他看见从小镇射出一道光芒,这道光芒移动着,朝着哨塔的方向,越来越清晰。他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他扒着窗口看了一会那道光芒,然后舔了舔嘴唇,转过身走了回去。他踢了踢熟睡的青年。 
        “唔……”青年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不好意思,我竟然睡着了。” 
        “我们该走了。”哨兵说。 
        “你是说……‘我们’?”青年看不清楚哨兵的表情。他害怕起来。“你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吗?求求你,我向天发誓,我真的不是小偷……”青年都快哭出来了。 
        “谁说送你去警察局了?”哨兵说,“他们来了。” 
        “谁?”青年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了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按声音推断,车子应该已经到了哨塔的脚下。 
        “咱们走吧。”青年跟着哨兵走下了哨塔。在哨塔脚下,果然停着一辆军车。军车的发动机突突突响着,似乎里面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像是一只患了伤风的鼻子。汽车的前灯亮着。两盏大灯在这个夜晚显得无比明亮,射出两道笔直的光柱。 
        从军车上下来两个人,从服装上看,一个是普通军人的模样,另一个则是军官打扮。那个军官打扮的人来到哨兵面前,敬了一个军礼。哨兵也连忙回礼。 
        “你就是这里的哨兵吧?”军官问道。他将一件深色的军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在车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头。 
        “我是。”哨兵回答。 
        军官点点头,从车上拿出一只小木盒。他打开木盒。盒子里装的分别是一枚奖章和几块银元。军官拿出奖章,亲自戴在了哨兵的胸前。由于天气太冷,军官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戴了好几次才戴上。 
        “感谢你这么多年为国家作出的贡献,”军官抽了一下鼻子,“这是上级颁发给你的奖章。还有钱。恭喜你,你今晚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哨兵看着胸前的奖章,脑子里突然想起早晨见到的马车夫。他对军官说:“那么,我就算是退伍了?” 
        “是的!”军官拍了拍哨兵的肩膀,“从现在起,你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自言自语道:“老兄,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个鬼地方……” 
        哨兵沉默不语。他朝前走了两步,然后看到了那个一直没有出声的士兵。那个士兵很年轻,背着一杆枪,身体站得非常笔直。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哨兵看。 
        “这是接替你工作的。”军官解释道,“从此以后,他将成为这个哨塔的哨兵。” 
        哨兵看着那个年轻士兵的脸。这是一张被冻得几乎变形,但却非常年轻的脸。脸上的稚气清晰可见。哨兵不禁有些为这个年轻士兵担心。他能承受得住这里的天气,孤独与痛苦吗? 
        他走过去,对年轻的士兵说:“年轻人,跟我讲讲你自己吧。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到时候你想跟别人说都没机会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大地似乎突然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的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野草和粗粝的石块。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 
        士兵用年轻的脸看着哨兵。哨兵看出那里面满是警惕与怀疑。 
        沉默在黑暗中弥漫。只能听见呜呜的风声。 
        “好了好了,”军官大声说道,他把盒子里的几块银元装到一只红色布袋里,递给哨兵,“喏,拿着吧,不多,但也算可以……今晚我们应该为你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你终于脱离魔窟,重返人间……但我事儿太多了,一会就得回去……怎么样,要搭顺风车吗?” 
        哨兵默默接过钱袋,“不用了,”他说,袋子在他手里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他可以感受到银币的重量,“我自己回去吧。” 
        “好吧!”军官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军车,“那咱们回见!这鬼地方……” 
        汽车艰难地发动了,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哨兵的视线。哨兵朝远方眺望,前方是漆黑的夜色,只有微弱的车灯渐行渐远,慢慢被夜色融解。 
        “我们也走吧!”哨兵说道。 
        在他身后的青年一直精神紧张,直到那个军官走了以后才放松下来。他听到哨兵的话,先是一愣,然后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哨兵和青年一前一后,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这期间,哨兵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那个新来的年轻士兵正走在哨塔的阶梯上。那个身影在黑夜中如此模糊,与高大的哨塔比起来显得如此削瘦。这个场景让他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守护者即囚徒。他回过头来,努力辨认着前方的道路。他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来到小镇入口,哨兵可以隐约看到镇子里微弱的灯光。一只狗被外来者惊醒,它冲着哨兵和青年吼了起来,仿佛是镇子的护卫。哨兵看不清这只狗的颜色,只能看到一个硬邦邦的轮廓。他判断这只狗很瘦,但是身体很长,如果在阳光下应该可以看到清晰的肋骨。 
        “好了,”青年在他身后开口说道,“我就不进去了。咱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哨兵疑惑地转过头。狗还在叫,似乎永远都不会疲惫。他对青年说:“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的父亲病了吗,你为什么不进镇去?” 
        “哈哈。我根本没有见过父亲。”青年笑着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是你没有告发我,我很感激,这样吧……”他将身后的布包从肩上拿下来,放到地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把布包解开。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里面银器清幽的反光。 
        “我给你一只银盘吧。”从布包里将最小的一只银盘拿出来,递给哨兵,然后他迅速将布包系好,重新背在肩上。 
        “再见啦!”青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哨兵听到银器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片刻后,这种声音也消失了。 
        那只狗不知何时离开了。四周重新陷入一片安静。哨兵拿起银盘,举过头顶瞧看。银盘被打磨得很光滑,像是一面镜子。当银盘的镜面达到某个角度时,银盘上显现出了哨兵那张沧桑的脸。 
        哨兵吓了一跳,手一松,银盘跌落在地。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从没有照过镜子。在孤寂的哨塔上,镜子显然是一种多余之物。 
        哨兵没有再将银盘捡起来。他朝着镇子稀疏的灯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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