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老弟，好久没联系了。
这两天老哥有几顿逃不掉的酒，夜晚也睡得不大好，时常两三点了突然惊醒，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默默地数天花板上的裂缝。扭过头来看到你嫂子，还有你嫂子日渐隆起的小腹，心中常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即将要当爸爸了，对谁来说都是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吧。
现在本来就不宽敞的卧室里添置了一架儿童床，还有小衣服奶瓶子消毒锅，挤得简直转不开身。有些东西是你嫂子买的，有些是孩子他姥姥做的，还有少数几样是别人送的。这些陌生的物事在我脑袋里转啊转啊，既充实又……唉，我也说不清。
每天上班还是那些破事，晚上一合眼，就好像又回到了闹哄哄的办事大厅，连群众呼吸的气味都闻得到，长久这样下去，身体能否保持健康都是一个问题。记得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刘大头吧，前些日子他查出癌症了，肺癌。整天面对电脑辐射和一大堆问车轱辘话的群众，晚上还要在火锅的烟熏火燎中讨好新老顾客，身体不被搞垮才怪。现在刘大头已经不来上班了，领导也不好意思强求，就让他在家中静养。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结果各种事情一混，就混忘了。其实不去也好，见了面该说什么呢，两个大老爷们相对无言，或者口吐一些谁都听得出来虚伪的安慰话，这才让人难受呢。
还是老弟你高明，在千钧一发之际决定不趟这趟混水。读博士，将来就是大学老师了，大学里多清静啊，如今哪一行都不好做，买卖也不好做，还是留在大学里最好。现在想想，大学时代好像是发生另一个世界的事……
改日要放假，记得来看看老哥。
2．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经过痛苦的思索，老哥我如今终于想明白了：哪个猴子的屁股不是红的呢，哪个人放的屁不是臭的呢？长久卡在低处只能变成一滩臭哄哄的死水，最后连帮你扇走臭味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刘大头升迁调动的道路是早就断绝了，所以才另辟蹊径，现在看来这条蹊径也并不好走。而另一个妹子，不到两年就傍上了一个小主管，现在人家早就调到国土资源吃香喝辣了。人生是由自己把握的，想要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就要积极勇敢地主动出击，就要以大无畏的精神放手一搏！
我准备好了，从现在开始，改头换面，面目一新。我就不信领导看不到我的功力！
3．
老哥我今天过得实在不顺。
上午替削铁如泥去楼上一位主管领导的办公室交一份文件，机会难得，就顺便想探探这位领导的口风。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敲门进去。
领导办公室不愧四季如春，大匹数空调吹送着凉爽的风，把一盆绿油油的滴水观音吹得摇曳生姿。咳，闲话少说。我把文件呈上去，看领导心情好像还不错，就技巧性地聊了两句工作上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事，但是你要不说这个直接说调动吧，显得你太幼稚。该领导我是有机会敬过酒的，但恐怕他老人家不记得了，我就赶紧补充两句自己的工作内容，最好能唤起一些他对我的印象。领导也是很忙的，寒暄的话不能拖得太长，于是我赶紧一鼓作气，从工作谈到我最近的健康状况。经常是胸闷，有时候眼睛盯住电脑表格，本该不动的表格竟然会抖动，这些情况也都提了。我本人是愿意扛，但长期这样下去，怕给其他同志造成负担，等等云云。
总之只要能调离现在的部门，去国土、建设规划、财政、团委、教委、统战、宗教、科技、侨办……都比现在强。
该领导不愧是领导，听罢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淡淡地喝了一口茶，说什么“你们的辛苦我是知道的”，什么“你们部门好几个人都是这种情况”，连“任重而道远”都用上了。总之三言两语，一个小指头就轻轻松松地把我打发了。出门的时候我还挺感激，觉得领导也真不容易，还没走到电梯口就醒过来，简直想踢自己。
我啊，别看一把年纪了，还是太嫩。领导喝茶，我怎么就没想起来立即起身给领导添水呢？领导说话，我怎么就没想起来给领导递支烟呢？一抽上烟，就算人家不抽你的烟吧，几个回合客气下来，人家对你的积极上进也会留个好印象。现在可好，你只是“你们部门好几个人”当中的一员！
听领导口吻，同事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去拜托过他了，到底是谁？
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个疑问没有答案也无妨。谁都有可能，保不齐削铁如泥本人也亲身上阵过。除了那个幸运的妹子，其他人都还在，说明他们都先后失败了。
总之经过这一回，我是彻底明白了：诉苦是没有用的。君不见一些哭哭啼啼的群众，抱着领导大腿半天，紧接着就被保安拉走，顶多当场被事务性地安慰两句，随后都化作一阵清风。老哥我要从这件事中学到宝贵的经验教训。
4．
终于抽空去医院探望了一趟刘大头，和削铁如泥等人一块去的。
削铁如泥果然有领导作风，见到刚做完化疗、形容枯槁、判若两人的刘大头，一点没露出不安的迹象，反而一个劲夸他“看起来脸色好多了”，还说了“要专心养好身体”，“期待你早日回到工作岗位”等等一些充满希望的话。大家都面带微笑，尽量保持病房的乐观气氛，可刘大头还是扛不住，说着说着感谢眼睛就红起来，看来精神上是萎靡了。然后大家眼睛也都红了。
同病房有一个老头，我们进来后他就一直在看书，床头也堆了一摞厚厚的书。我们这边抹眼泪的时候他抬眼瞧过来，正好被我看到。这老头也怪，住进这个病房都差不多都是一个病，他的皮肤颜色也不好，眼睛倒是异样，清亮亮的，没有病的样子。
老弟啊，同样事情放在不一样的人头上，结果也就不一样。人嘛，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应该放弃希望。
当下我就意识到调动的事自己还要再加一把劲，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止步不前。
从医院出来，大家的情绪都有点低落。刚好是下班时间，出租车紧俏得一辆都见不到，只好等着挤公交。公交一来，大家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去，我巧妙地闪转腾挪，给削铁如泥抢到一个座位。
是该奋发图强的时候了！
5．
老弟，人要是心里装着事啊，什么时候都不得安宁。今天稍微晚到了一会儿，刚到单位门口，就看到一拨群众挤挤闹闹。我心下一惊，以为是征地拆迁的群众来搞事。平时闹也就罢了，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万一影响了领导的心情，耽误我办事就不好了。
结果原来是办事大厅大门内侧的锁坏了，这些只是普通群众，等久了不耐烦，吵吵一下而已。
绕路从侧门进，经过停车场，见到主管领导的司机在车里抽烟。瞧瞧，自从端正心态以后，我开始留意到多少举足轻重的细节。老弟你以后也是一样，不管是企业还是学校，都要尊重老同志，尊重领导。老同志有经验，领导呢，既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领导，他能当上了，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你要随时注意观察，必要时身后也要长眼，才能实实在在地学到东西。
要是换做平日，我通常会跟领导的司机打声招呼，问个好，必要时还递支烟——领导的司机就是领导的耳目，如果得罪了他，哪天他在路上抽冷子给你下个绊，你可就掉进不见天日的地牢了。但是今天不大一样。
我差一丁点就要挥手跟该司机打招呼了，好在视力还没完全报废，猛地瞅见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激灵，硬生生把要挥出去的手收回来挠了挠头，好像有意在进办公室之前整理一下仪表似的。
嘿嘿，那个身影我是认得的，另外一个部门的科员，一个上窜下跳的鬼机灵。
隐隐约约意识到两人在干什么，这嘛就叫做脑袋后头长眼的功效了。总之，我一副压根没看到这辆车的样子，急匆匆地一直在赶路，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进了侧门。
近来老哥我忽然耳聪目明，虽然性格上还是优柔寡断了一点，不过在学识上的确大有长进。我观察很久了，目前这个领导非常爱面子，说得不好听就是有点假清高。我呢，过去在做人上的确也存在一些问题，甚至是一些痼疾，可能给人留下了刻板的印象。但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些日子以来，在我的努力下，该司机跟我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尽管如此也不能大意，领导的司机一向和每个人都很熟。
老弟，跟你说这些的目的，是希望你尽早确立目标，尽量少走弯路。人生精力旺盛的时间就那么几年，错过就错过了，以后再努力往上爬就晚了。
但愿老哥的经验能对你有所帮助。
6．
哈哈，老弟，最近过得怎么样啊，真清闲。
实在喝不了太多酒，但是不喝又不行，像今天这样，喝到刚刚好，是不错的。
老哥我今天办妥了一件大事，哈哈哈哈，厚积薄发，好几个月了，一直在犹豫。我当了一个儿子的爸爸了，哈哈哈哈。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不过当爸爸给了我一个勇气，好几个月了，终于，春节是一个好借口。
我呢，今天作陪，帮着领导喝了几杯酒。然后呢，趁着领导的司机去厕所，我也站起来，而且头脑都是醒的。嘘嘘的时候当然不行，我在门口等啊等，估计差不多了，进去，领导的司机在洗手。司机们一般都不真喝，意思意思而已，我看他，就跟他看我一样清醒，隔着镜子。这时候就不要再废话啦。高级饭店的厕所都有擦手纸的，抽出来几张递过去。当然厕所里没有别人。
“哟，谢谢。小勇你平时酒量不行啊，今天怎么啦，没有喝多吧？”
“没有没有。”我当然没有喝多，这么重要的事。
然后我就递过去了，等领导的司机手干以后。
这时候我才有点紧张，生平第一次嘛，谁都有第一次。心里咚咚地跳。
好在我有一张扑克脸，喜怒不行于色，心里都紧得要叫出来啦，就怕问“这是什么意思”，嘴里还松松地说着拜年的话。我见过的，有些人呐，太笨，竟然当着大家的面，直接递给领导本尊。“你这是什么意思？收回去收回去。”这不是自讨没趣么。我这是破釜沉舟，谁也不能拦着我，看谁敢。
……跟老弟你说实话，当时我吓得半死，都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
司机不慌不忙地就把信封收进口袋里了，知不知道，领导的司机随时要穿着外套，外套内侧一定要有一个口袋，要大，要深。我这才真出了一身冷汗。
完全是万幸，我。
其实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的外套。这是有可能的，要是包厢太热，暖气太足……你想想，要是没有外套，怎么办？人家不可能大大咧咧举着你的信封回包厢交给领导，裤子口袋又不一定有那么大。怎么办，不收了呗。堂而皇之，光明正大。以后再去就难了，就要有看法了，觉得你不注意细节。没有人会愿意照顾一个不注重细节的人，为了那么点东西。
哈哈，我走狗屎运了。以后一定要注意观察，注意再注意，立此存照。
司机走了以后，我这尿得痛快！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精神爽。
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也说不定。
前几年啊，唉，荒废了，多少成就。再来，我想啊，风水轮流转，好运终于要来了吧。
哈，终于。
7．
老弟，老哥求你一件事：把我上封Email给删了吧。
8．
老弟，还是把我以前给你发的Email都删了吧。下回来L城，老哥请你吃饭。
2012年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