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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要靠自己来掌握的

发布: 2012-10-25 15:02 | 作者: 陈昕昕



        一.
        1.
        忙死了忙死了忙死了。
        打印机吱吱叫唤,像猪崽子。尖锐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咔哒咔哒的键盘敲击声烦得人头昏目眩。
        沿柜台倚满一溜上半身极度前倾的群众,他们眼睛里夹杂着渴盼与疲惫,还有呼之欲出的焦虑与他们口中呼出的带有酸菜味的浊气混在一起。
        老弟,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群众隔着柜台递来的表格八成错漏百出,他们提出的问题也多半千篇一律。即使得到了正确答案,“这里要改”,“去那边柜台办”,“再去填一张B表”,他们也会发出无言乃至有声地谴责,似乎该为他们上半辈子的不幸负起主要责任的乃是柜台这边的我。刚办完一单业务,键盘上的最后一敲还未弹回原位,眼前又刷刷簇拥上三张新表格。循环往复,循环往复,永无尽头。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仿佛身不由己陷入了一张怪圈,好比屎壳郎一样,日复一日,毫无价值地推着巨粪前行。虽然年龄还不到三十,我已经时常肩膀发酸,眼睛发涩,有时候盯着屏幕上的电子表格,本该固若金汤的表框竟会微微抖动,这些都是未老先衰的迹象。
        瞅一眼桌上的时钟,离下班还有七个小时。我叹口气。
        跟老弟你写这些馕糠事,也是不得已,我也不喜欢抱怨。上回见面时老弟你说你特别羡慕我,要以我为目标而奋斗,作为同乡,又年长一岁,我觉得我有义务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啊……这个群众表填完了,我要接着干活了。埋头拉磨,回头再聊。
        2.
        说实话该是我羡慕老弟你,已经出社会几年了,还能静下心来奋发努力,继而一举考上研究生。现在社会上就业的门槛越来越高了,有一个硕士学位总好过本科。
        回到职业选择的话题:想当初大学毕业找到这份工作时,我是多么庆幸。我希望我的未来平稳、安宁、继续有业余时间从事自己喜欢的事。其实看透了的话你就会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撒狗血式的逆流而上、艰苦斗争都是赚取电影票房用的。
        在我们毕业时,企业为王,进企业好过进机关,所以当时有一些预备进入企业工作的同学,尤其是进入外企的同学,对我的选择即使不加评价,也能从他们表情的细微之处读出一丝隐含的轻蔑……难道当一个为利润率卖命的小卒子有什么可骄傲的吗?不过我从没当面这么评价过他们的选择。人嘛,都有抬高自己贬低他人的倾向。作为一个成熟的人,我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打游戏,上网,出于虚荣心偶尔也读一会儿书,然后熄灯之后向喜好夜话的兄弟抛出我刚刚读到的见解。
        老家的父母对我的未来职业十分满意,他们放下心头一块巨石,大方地请亲戚朋友下了至少两次馆子。
        有一点是确定的:你要是走上同一条道路,起码你的父母会感到欣慰。
        3.
        又加班了,反正是敲电脑,趁机跟你说一件具体的事吧。
        今天有群众在办事大厅里滋事。堆在柜台前的群众纷纷别过脸踮起脚,在不影响各自站位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找到一点热闹可看。我自岿然不动,只停下了手中的数据录入。
        这回倒霉的是一个新入职的妹子。
        这位妹子刚来的那几天水灵灵,对谁都汪着一脸笑,她皮肤的颜色,从纯属客观欣赏的角度来看……宛如一勺柔亮透明、在阳光下缓缓流淌的槐花蜜。前后不到一年,现在的她,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天呐,当初的你是多么可爱啊。”
        妹子直着背,板起脸,从眼角到腮边的弧度凝固成一线娴熟的冷峻。唯有闪烁不定的眼神暴露了她新人的惊慌。
        “怎么又错了?你讲讲哪里又错了?就一个五险合一,我都来回来跑六趟了!搞什么!”
        吵吼吼的是一个剃平头的中年群众,他满脸通红,酒后疯似的挥舞着手中的A4纸。这种事隔三差五发生一次,每次遇到你都忍不住会犯疑惑:为什么总有些企业爱雇用不合适的办事员?从过度粗壮的脖子梗来看,此人天生缺乏耐心。
        “我们都是按规矩办的,规矩也不是我们定的,我们只是照章办理。”
        清脆利落,中规中矩,算是可以勉强出师。
        “你的领导呢?领导在哪?去找他出来!”
        不知该中年群众是在气头上,还是一贯鲁莽,竟然用对餐馆服务员的态度教训起我们的妹子来。妹子抿起嘴,刻苦习得的冷峻在崩裂。我看到一抹淡淡的绯红攀上她的两颊,她踌躇的视线四下晃动,亮晶晶地拂过我的脸。
        外号削铁如泥的肖主任恰好不在。我施施然起身。
        “这位客官”——我当然不是这么说的。“这位同志,”我说,“你焦急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我们的规定是这样的。大家都要按规定办事,否则就乱了套了。我看看……是员工信息错误?错误就要重新填表,回你们单位,让员工本人签名,单位盖章,再拿过来。后边的群众也排了半天队了,你现在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耽误了后边的业务办理。”
        中年群众冲我端起一张马脸,看得出他有着一副发达的咀嚼肌:“这是什么破规定!让群众一排就排一整天,你们到底在为谁服务!”
        我也算练出来了,继续心平气和地解释:“五险合一是新政策,具体怎么个流程我们也在摸索当中,不可能一步到位。要是有意见,你可以找我们上头领导反映。”
        中年群众横撅撅地斜睨着我,“原来你不是领导,那白费什么话。”
        一股温热的油状液体开始在我脖子底下蠕动。人啊,真是浅薄的动物,区区一个官衔又能代表什么呢。说这话的人,眼中却像占着一百个道理。
        我自然不会计较,只把这人劝到一旁,以感同身受的口吻同他扯了一会儿皮。嘟哝着什么虽然自己不是领导,但正因为身为一线工作人员,才知道有时候办一道手续对大家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唉,我们也不容易,都接连加了好长时间的班了,当然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没什么可抱怨的,现在天气这么热,要不要喝点水,有意见一定要反映,这是在帮助我们改进工作,也是在帮助减轻我们这些一线工作人员的负担,哪里哪里,大家互相理解嘛,是不是?
        送走中年群众我口干舌燥,而且还有堆积如山的任务等着要处理。愿当闲云野鹤而不可得,这种尴尬处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观。
        一个拗脾气的大老爷们为了五斗米而日日奔波,看了还真叫人同情。那个被我劝走的中年群众,当怨气和愤怒激发的活力从他脸上消褪之后,我才发现,其实他也长了一张苦闷的脸。
        4.
        今天本来很忙。
        下午削铁如泥主任开会归来,手里慎重地捏着一份文件。我心下暗暗叫苦。这是啥呀这是,肯定又是什么新政策,总之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字:加班加点。结果不出所料,是一份针对征地农转非人员养老保障制度的文件。这就叫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削铁如泥这个人,四十来岁,皮肤暗黄,鼻孔偏大,言辞锋利,大街上经常见到这样的形象。一些同事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个领导就往上拍,把一个普通中年妇女捧得无比跋扈,命令起下属来如同一国之君。至于我呢,像我说过的,没有什么上进心,也就不大懂得那些厚黑啊,表现啊,敬酒啊之类的把戏。虽然称不上特立独行,但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不适合本人。比如说,有时候临下班前削铁如泥突然要求大伙加班,别人都不敢说什么,我就敢说约了人要先离开。我们这种工作,有什么是特别紧急的呢,基本上没有,有的话说明事先准备工作做得不到位,是领导的责任。
        果然要加班,削铁如泥火急火燎地要我们汇总一个表格。数据早就交上来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要汇总,必是大领导刚在会上问起此事,问得削铁如泥哑口无言呆若木鸡。有时候大领导只是随口一问,表示关心民间疾苦,小领导们却得如奉圣旨。即使当场没个答案,回去也得翻箱倒柜、鸡犬不宁、多快好省地把这个窟窿补上。数日之内,最好是二十四小时之内,抹擦得亮闪闪平整整的答案就会以纸质形式出现在大领导的办公桌上。
        即将下班的轻松心情一下就粉碎了。
        离下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我绞尽脑汁思考自己还有什么没用过的入情入理的借口。和老同学约了见面已经用疲沓了,最好是谁住了院,非我不可得去陪床。父母?不吉利。已经去世多年的姥爷?是不是说过了……
        其实不管用什么借口,削铁如泥都从中能听出溜号的哨音。人家的盐不是白吃的,桥不是白过的。关键是,你的借口能不能在其他同事耳中听起来名正言顺堂而皇之,领导即使想要大发慈悲,也需要一个踏得住的台阶。
        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悄悄给一个哥们发了条短信,让他一个小时后给我打电话。
        等着电话,我磨磨蹭蹭地整理桌上的文档,抬头一看,削铁如泥果然还端坐在她那能将各个方位尽收眼底的宝座上。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削铁如泥还真像葫芦娃里某个反派角色,嘶嘶嘶嘶,一根藤上七个娃。同事们都钉在电脑前,面色被屏幕反光映得惨白惨白。咦,怎么少了一个人?头号老油条刘大头凭空消失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刘大头这个人啊,你看他平时蔫里吧唧,见了谁好像都哼哼哈哈地说不出几句漂亮话,其实肚里鬼精明着呢。要不人家怎么搞了份第二职业,将一爿川辣火锅店开得红红火火?现在刘大头的心思完全投入到火锅店上,在单位是不吭不哈,不闻不问,好像一具会办理业务的躯壳。到了下班时间,找个缝隙就走人。有时瞧气氛好,刘大头也会同大伙打个招呼,“先走了啊呵呵”,要是加班的气氛浓郁,像今天这样,他就默默地不见了。
        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刘大头,周围的人中只有他实质意义上做到了心远地自偏。
        言归正传,手机铃声果然按时响起,我故意延了一会儿才接起电话,好让铃声响得大伙都能听清。
        喂?哎……啊?大家都到齐了?我知道了。我还在加班呐。什么?谁谁谁也到了?哟,好多年没见了……他怎么样……不知道加到几点啊。
        我的声音清晰又无奈地穿越整间办公室,同时,一道热切而略带恳请的目光也顺势投向削铁如泥大人。削铁如泥不出所料地抬起了头,嘿嘿,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为了让她更加辨清我的窘态,我侧过身,俯下脑袋,心烦意乱地加了一句:是么?他明早就走?怎么不多待几天……
        再度瞥向削铁如泥时,我看见她挥了挥手,好像扇走眼前一只蚊蝇。成功!
        所以现在我是在家里上网,光着膀子,喝着啤酒,别提有多惬意了,呵呵。你知道这个办法好在哪里吗?虽然借口老了点,但性质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你看,这是你自己让我走的,我可没有主动请假哦。
        之所以跟老弟你说这件事呢,是告诉你一个小真理:生活的节奏始终要靠自己来把握。如果你习惯了让别人掌握你的生活,以后就再也扳不回来了。
        5.
        老弟,收到你的回信了。你说你很迷茫,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也曾经这样想过。重要的是心态,要怀有豁达的心态。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6.
        又发生了一件关于群众的小事。
        今天下午四点,关门时间到了,保安开始往外清人。每天到这个时候,总有几个顽固的群众不愿就此离去,以为靠涎皮赖脸就可以提前办好他的事情。要是这样能成的话,天下还不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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