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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风景的房子

发布: 2012-10-18 18:10 | 作者: 王瑞芸



        11
        我坐在山顶上,心头翻滚着昨天所有的这些谈话,这些事。拿破仑静静地挨着我。太阳是完全沉下去了,天空中只剩山脊那一带留有红色,大半个天空已经灰灰地暗下来,风吹过山头,身上汗全干了,颇感凉意。可我一动都不想动。
        天全黑透了我才带了拿破仑回到家里,它一进门,直往水碗扑过去。丈夫喜好打网球,一周三次,眼下他还没有从球场回来。我打开冰箱,切了两片西瓜,吃着,看拿破仑喝水,接着,看它又开始对自己那个用绒布缝制的小床发功。这些天来,我们观察到,拿破仑从野外一回来,就处于一种亢奋的情绪中,看上去属于那种体内的荷尔蒙被激发起来的生理冲动。它对着自己的小床,先抱着又抓又咬,然后,用自己的下体去顶,顶了又顶-一种类似交配的举动。一开始我和丈夫见了又惊又笑:这个没羞的东西,不是已经被阉了,哪里来这样的下流念头。可是,它就是这副样子,对小床激动得一塌糊涂。满满一整天中,它基本是瘟头瘟脑地趴在我身边,只在傍晚散步回来,它必定会这样剧烈地操作一番,然后夜里打着很响的呼噜睡觉。
        “其实也怪可怜的,”丈夫有一次这么说道,“它一整天全部的乐趣就这么个把钟头:散步,回来发发飚。哎哟!”
        我吃完两片西瓜,把瓜皮扔进水槽下的垃圾筒,抹干净厨房的大理石台面,把抹布搓好,拧干,挂在水槽边墙上的钩子上,洗了手。一边在做着这一些无心的琐事,一边心里却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仿佛是家里乱七八糟让我感到不妥贴的那种。
        家里是整齐的,而且总是整齐的。餐后的锅碗盘盏在散步前都洗净了,晾在不锈钢的架子上,大理石的厨房台面被我擦得铮亮,低头看看,真是光可鉴人,反射出我自己的脑袋。大理石台面是黑色的,只能看见面目模糊的一团,影影绰绰的没有细节,但能看出头发全蓬松开来-刚爬山回来的缘故。我不由得“咦”了一声,自己笑起来,因那毛乎乎的一团,看着竟和拿破仑的脑袋也差不太多了。这一想,让我的思路突然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有一个念头从这个空白中慢慢升上来:岂止只是脑袋的影子看着差不多,如今我一天到晚都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然后,傍晚散步,回来睡觉,跟拿破仑的活法其实相同。
        真不喜欢这个突然升起的念头,它让我有一种脚底踩到什么软乎乎脏物的感觉。我捋一捋头发,挺起脊梁,吸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并放上冰块,走到沙发前坐下,把凉沁沁的玻璃杯贴在脸蛋上。
        怕是该好好想想了,要不要努一努力再去找工作,回到职场。这个念头我曾一度拿起又放下,已经好几回了。不过,我今天先要考虑的似乎是,待一会儿丈夫回来,是先告诉他安迪家的事,还是带风景的房子?我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只因为-这两件都是会让他吃惊的事,尽管两件事情之间应该说毫无联系。
        可在我心里却不能把它们分开,我一想到带风景的房子,就要想到安迪的家和他家里最近发生的事。这两者间可能有的逻辑联系,好像是像这个样子的,它们一起指引我看到一个事实:大到如美国一整个国家,小到如安德鲁一个中学生,没有哪一件是牢固可靠的,全都会突然出事,让人淬不防及。只说我在美国的这些年来,书读得好,工作也顺利,我的能力和效率一向远比美国同事们高,而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了。我原以为这可以保证自己一路做到退休的,可是当全国范围经济全面萎缩时,我照样得走人,害我如今对这么理想的带风景的房子如此犹豫不决。
        我把玻璃杯挪到眼睛前面,“霍朗朗”摇了摇里面的冰块。拿破仑一惊,它正在自己小床上打滚,立刻翻过身体,四脚朝地,调整到随时可以弓身站起的姿势,对我定睛注视。
        所以连拿破仑这个小生灵也能感到,活着太偶然,安全顶重要,承蒙它把我视为安全的依托。可我的依托是什么呢?
        喝一口冰水,一线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我喜欢这个感觉,那么头脑也应该一并清凉下来吧,让我可以开始一点一点地来清理自己的内心。
        应该没有什么叫人心乱的,一件一件都很清楚地摆着。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不买带风景的房子而已。这些年来我和丈夫相安无事得益于这样一个方式,凡他坚持到十分的事,我就做放弃自己立场的一方,反过来他几乎也能这样,这种没有原则的原则,在我们之间很好使。
        拿破仑在我这里再住上两天就该走了。估计我不会太想它-它的呼噜我不用再忍多久了。不知夏威夷的美丽海滩是否可以多少抚慰伊娃的母亲,估计很难。还有,像拿破仑这样除了紧紧跟着人,一点不会来事的狗,恐怕也安慰不了她,可是这都已经不是我该考虑的事。
        我知道那栋带风景的房子非常难得,机不可失。陶乐丝没有说错,即使靠丈夫一人的收入,也是可以承受的。但丈夫会对此怎么说?这些年来,在房子的事情上他一直扮演那个放弃自己立场的角色,大概是他还记得当年在什刹海边我们无处安身时的感受。我已经凭借着这个感受推动着这个家换了三次房子,从公寓换到小房子,换到大房子,又换到后院宽敞且带游泳池的房子。现在,得,又出现了带风景的房子,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到风景的房子啊!
        然而,生龙活虎的安德鲁竟然会病了!怎么可以出这样的事呢?不错,是人,都是要死的,或早或晚,比如伊娃父亲,老了,病了,走了。可是,对于安德鲁,碧绿的白杨树那样鲜嫩的孩子,枝条挺拔,汁液饱满,正在节节生长……这简直是偷袭啊!只怕接下来就要发生谋杀了,刀已经高高地举在半空中,刀刃的寒光让我们这一街的邻居都心头紧缩。可对此,我什么也做不了,安迪甚至没来找我帮他照看他的狗。
        13
        直到丈夫10点左右从网球场回来,我也并没有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
        他背着球袋,进门就问,“今天拿破仑回来又发飚了?”
        “那是的。”
        “傻样!”
        拿破仑闻声从地板上站起来,对他犹豫地摇了摇尾巴。
        我沉默。
        就在丈夫随口说“傻样”的瞬间—他还是从我这里学去的,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我居然已经失去了张口就说拿破仑“傻样”的勇气了。不错,作为人,我们显然是比拿破仑厉害得太多了,因此拿破仑心思里那点子顶要紧的事物,到我们这里只配是“傻样”。可是,如果另有一个比我们人类更厉害的—我且无法名之的—“存在”的话,那么,我们眼下兢兢业业在做的种种“顶要紧”,在那个“存在”的眼里,是否也是一派“傻样”?
        这个想法让我脖子后面蓦地觉得凉嗖嗖起来,简直活活感到,那个“存在”此时正往下看着我们,而且正笑得喘不上来气—正像我和丈夫居高临下看着拿破仑“傻样”时所做的。
        这让我本来就乱的思路平添出一份慌张,想来,被什么东西在后面看着的感觉对谁滋味都不好受,对吧。我在心里悄悄儿地安慰自己说,这只不过完全是假设,可是,我怎么分明在害怕:假如万一被我想对了呢,那可是真的不得了啊!
        心里闷闷的,好像是没有来由,然而所有这些互不关联的事似乎全成为来由:伊娃父亲、伊娃母亲、拿破仑、安德鲁、带风景的房子……
        因心乱,这个晚上我终究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去上班前,还是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照了约定的,陶乐丝上午打电话来问结果。她真是向着我,到目前为止,那个带风景的房子已经有了九个递了申请的潜在买家了。她按住那九份申请,等着要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没通过。”我含糊其辞地对陶乐丝说。
        “嘿,你们家老文!”陶乐丝当然不知道底细。我又不想对她解释,一切说来只不过是发生在内心里的混乱感觉,没法解释。
        “告诉他,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了!我这儿一放手,就会抢得打起来。告诉他,这个房子在房价高时,可以卖到1.5百万,现在几乎落到快到一半的价钱了。别傻了!”
        “算了!”我飞快地说。
        都怪陶乐丝的那个“傻”字,让我听来心惊肉跳。不然,我不会把“算了”回答得那么快。
        14
        傍晚,我又带了拿破仑去爬山。一路上我都在对它说:“好啦,送佛送到西天。拿破仑,这么多天里,我可是白天晚上全陪着你,散步也是一天也都没有拉下,够意思吧!明天你就乖乖儿地回去吧。你是个有奶就是娘的小玩意儿,我把你看得透透的,我是一丝儿都不指望你还会想着我,明天你就会对伊娃妈妈转着圈猛摇尾巴啦。我呢,实话对你说罢,也不会来想着你哟,你的一步不离—烦人,你的呼噜—吵人,全都叫我不会对你产生多少思念之情的,你就只管死心好了。明儿咱们好好儿地分手就是,地球照转,太阳照样像这样落山。”
        太阳果然是照样落山,我觉得背后凉嗖嗖的起来,那种背后仿佛有什么盯着自己的感觉又出现了。我哆嗦了一下,从山顶的长凳上站起来:“拿破仑,回家。”
        拿破仑四腿着地,“霍朗朗”浑身一抖,马上兴头头地颠颠跑动起来,跑在我的前头。我从后面看着它圆圆的毛茸茸的球状屁股,正一纵一纵地随着胖墩墩的短腿颠动,真是可爱,非常可爱。得,难怪连中国皇帝都要抱它。
        可是中国皇帝没有了,这个世界连皇帝都留不住,没有什么是留得住的。
        就是这么回事!
        201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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