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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风景的房子

发布: 2012-10-18 18:10 | 作者: 王瑞芸



        拿破仑显然不耐烦总那么在山头上呆着,几分钟之后,它开始用两条后腿使劲刨地,山顶没浇水泥平台什么的,自然是土,它就照那样用两条短短的后腿踢出一大团浓浓的灰尘,然后灰尘飘动,上升,淹没我的身体了事,这应该正是拿破仑所希望的后果吧。
        “拿破仑!你坐好,坐直了,听着:人,必须够意思,而作为你,当然也要够意思。每天晚上你都打呼噜,我对你做什么了吗?!那么小的身子,却打那么大声的呼噜,你真叫我开眼!你比我先生的呼噜打得都要气派,我对你做什么了吗?!”我用手点着它黑黑的小鼻头,如此这般数落。它自是听不懂中文,却把脸侧过去,眼睛避免跟我对视,头顺势低下,掩饰般在地上东嗅西闻。于是,它不敢再刨土。我呆多久,它就乖乖地蹲在边上多久,煞有介事地和我一样面朝西,蹲直了,看啊看啊,看个没完。于是,那个小山顶上,人,坐着,狗,蹲着,泥塑木雕一般,看夕阳,许久,无语。 
        7
        虽然无语,我心头其实翻滚着很多事情。近来有一件事抓紧了我。三天前陶乐丝给我电话:“可钓着一条你要的鱼啦!”陶乐丝张口就对我这么说。
        我的朋友陶乐丝,在做房地产经纪,她曾是沈阳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毕业生呢。从巴哈,莫扎特无形无相的声音,到无声无息砖瓦构成的叫做房子的东西,不清楚她这个弯是如何转过来的。唯一还残留在她身上的音乐素质是,她讲起英文来,字正腔圆,一定是听力好,模仿声音的能力超凡出众导致的。
        在一次派对上,应该已经是一年前了,我们聊天,跟她当然是聊房子,音乐什么的,一句也不提。我大概对她说的是,我们的房子,大固然算大,好也算得好了,但美中不足,不带风景。我顶喜欢的是带风景的房子-那种可以居高临下,满满的自然风景嵌在大玻璃窗外的房子。
        “包在我身上!”她对我拍拍前胸。
        “说什么呢?净打包票。”陶乐丝的丈夫在边上拿菜时听见了问。
        “非诚勿扰,女太太们的事,你一边儿去。”陶乐丝拿胳膊肘推一推他。
        “得了!你那点子事!防止轻信!”陶乐丝的丈夫,一个喜欢钓鱼的电脑工程师,转身走时,对我挤挤眼。
        陶乐丝虽然是学音乐的,却并非丝竹悠扬的那种性格,倒像是在乐队里敲大锣大鼓的人。她若作出曲子来,必定是亢奋而激越的罢。人的性格和职业是有必然的联系,还是没有?这个可真说不好。可她大锣大鼓的风格在我们这里颇有人缘,交给她的事无有不办,无有不尽力去办的。她的房地产生意做得热气腾腾。
        瞧,一年前不经意的聊天,她记到现在,并付诸行动,也就是说,她替我物色到了一栋带风景的房子。
        隔了一天,那是两天前,她拉我去看房子。果然,是一栋在道路尽头的两层楼房,尽头临着郁郁葱葱的谷地,放眼望去,地宽天阔,与我和拿破仑呆着的小山头上看出去的视域也不差什么了。从客厅,到厨房,到楼上的每一个房间-包括卫生间,随便哪个窗口看出去,满眼都是自然风景。后院尤其做得漂亮,在花圃和草地的中央,用水泥铺了个平台,并沿着半圆形平台的边竖着几根雪白的希腊爱奥尼亚式的柱子,它们经黛绿的远山和明亮天空的衬托,使得古意、诗意、美意、惬意……一应俱全!
        “哇!”
        “是夫妻两个,十几年前新房子买下的,当时是开发商做样品的房呢,因此分外漂亮,是这个街区地点最好的一栋。房主买下来后一直自己住着,保养很好,看见了!”
        “怎么舍得出手的?”
        “人老了么,这么大的房子,楼上楼下的,自然不便。已经搬去老人社区了,一群老人住一起的那种,都是平房,小小的,但对老人就方便得很,人哪……哎,房子的确不错吧?真正带风景的房子,180度哦,那种只露一角,哪怕是露一半的,我都不帮你看。就这栋,完全合格。”
        8
        拿破仑在脚下竟然又开始刨土。
        “拿破仑!”
        它应声抬头,停止了后腿的动作,眼神惶然。
        “傻样!得,上来罢。”我拍拍长椅空着的一侧。拿破仑后退一步,“霍朗朗”一声,抖了抖全身-它脖子上戴着金属的小牌,上面写有姓名地址电话,而且是两片,一抖便霍朗朗响。它纵身一窜跳上来,紧挨着我欣然把身子一团,脑袋搁在前爪上,小身子热热的温度,传到我左边大腿的一侧。 
        眼前虽然总是那些山,总是那个太阳,但每天的落日没一次相同,当然是受气温,云层,空气湿度,流动速度等等影响所致。但自然界的变化,会有人世间的变化快吗?我在心里这么问道。如今的世界,一年已经足够长到让美国的经济萎缩,华尔街的股票下跌,失业率节节攀升。小布什总统8年的政绩是把美国国债从5.7万亿增加成10.7万亿,而奥巴马总统这三年的政绩则是把国债从10.7万亿增加到15.58万亿。眼下,我和拿破仑坐在山顶上看日落的当儿,美国国债计时器夜以继日,以每秒钟翻动五六次的速度,驳驳驳往上跳个不停。
        我压根儿不是个忧国忧民的人,只是个普通女人罢了,想买一栋带风景的房子而已。可是美国的经济让我踢到石头了。我这些年来一直在一家投资公司做会计,活干得很顺手,然而,半年前因为经济不好,我这个资深的会计还是被裁员了。
        这对我们家倒也没有构成多大压力,没有孩子的两口之家,靠丈夫一人的工资颇过得。他在一家研制人工合成材料的高科技公司-在我眼里是做无中生有的东西,人工合成,可不是无中生有。我们家最大的支出只是房贷,而靠丈夫一人的收入,即使交了房贷,还是颇过得去。因此丈夫对我的赋闲在家,倒也并不太在意,甚至相当享受。从此,他下班回家桌上有现成的饭菜了。不然两个人都朝九晚五的,烧饭打扫必定每人承担一半,互相推诿埋怨当然会时有出现。
        这当口上,得,带风景的房子出现了,价格不菲。即使美国的房价在落,但带风景的房子仍然价格不菲。
        这个却难不住陶乐丝,今天下午,她来我家,我们坐在后院游泳池边上,喝着我做的柠檬冰红茶,她拿出小计算器,滴滴滴滴--手指与敲琴键无疑--一分钟内就帮我算好了:“把你们现在的房子卖了--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里付50%的话,你们每个月的月供(滴滴滴滴)......3200, 现在你们月供多少?噢,2200,那么(滴滴),每月多1000…… 而已。你们家老文都做部门主管了,每月多付1000,没问题哦。”
        可问题似乎不在这里。
        9
        我继续在想昨天的事,傍晚,我和拿破仑从山顶走下来,正碰到邻居马克带了他的黄毛大狗也来爬山。我们两个人互相见着倒也罢了,可两条狗开始激动起来,拿破仑呼呼地急促喘气,我手里牵着它的索子被绷紧了,马克的大狗更加激动,哗哗几步,就直冲到拿破仑跟前,两个开始互相嗅个不了,嗅各自的鼻子,脖子,下肢,乃至私处。拿破仑是公狗,却已经被阉过,马克家的大狗估计也一样被去了势,在美国少有不被阉的狗。但它们仍然互相转着圈闻对方的下体,天知道。
        马克就不去看它们,只笑笑地问我:“听伊娃说啦,请你在照看......没什么问题吧,你们相处?”
        “一点没问题!”
        “那是的,一看就是。狮子狗,跟人最亲,是从你们中国来的狗呢。宫廷里养的,中国皇帝手上抱着的,是这么回事吧?”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虽然拿破仑是法国皇帝的名字,但这条叫拿破仑的狗在我眼里简直当得起渺小,因太胆小之故,成天唯唯诺诺的活着,跟皇家气象一点不沾边。
        “倒是看见你溜狗,金先生来溜狗,可这么多天就没见安迪来溜狗,他家的狗,身体很重呢,最要多爬山才是,你不觉得?”我改变话题。
        “安迪家,嗯,安迪家……你最近没有见安迪吗?”
        “没有啊。”我不明白,为什么马克提到安迪会用一种很奇怪的声调和表情。
        安迪家就在我家隔壁,他在本市消防队工作,有两个孩子,十多年前我们搬到这里来时,他还有太太,但后来离婚了。他太太是个漂亮妖艳的女人,见面说话,有一种带表演性质的热情,叫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而安迪却是个气质沉稳的男人,带着点墨西哥血统,留着口鬚,显得特别有男人气。他们离婚,我们都觉得正常,他太太那样夸张的女人,和安迪的沉静敦厚特别不般配。老婆走了之后,留下一女一男全由安迪照看,安迪把他们照料得头头是道。女儿辛迪,不多几年就出落成一个漂亮姑娘,也去大学念书,毕业工作了。儿子安德鲁,我们搬来时,才是个学步的奶油蛋糕似的娃娃,现在已经长成一米八个头的高中生了,帅得像一棵清新碧绿的白杨树。这是没有错的,无论安迪和他那个太太如何不般配,但两个人的相貌相加,生出的孩子自然了得。没有太太的安迪,日子反而过得非常自在,前几年看着他彻底翻新了自己的家,家里拓宽,装修,直折腾了有两年功夫。完事之后,我进去一看,哇,高级!后院的泳池尤其做得特别,在边上做出个阶梯喷泉,让水一层一级地从高处流下,灯光一照,让人恍若觉得身居拉斯维加斯豪华赌场那样的地方了。安迪笑咪咪地对我说:啧,装修这回事,要舍得花时间,花钱,能做出自己要的效果,就值。他还告诉我,在美国做消防员,工资非常高,退休福利也极好。现在把房子装好了,这就打算早些退休,往下,他打算要到世界各地去走走了。
        “带了安德鲁一起去”,安迪说,“乘他还在读中学,不然,一上大学,就‘扑’地一声,飞了,孩子们,个个如此。”
        “安迪,去中国玩玩吧,我打保票,吃的住的,保你们满意哦。”
        “那是的,到时候,问你要旅行社电话什么的。”
        那么好好儿的,安迪怎么了呢?
        “安迪倒没怎么,安德鲁,是安德鲁,病了,病了!病得很重!!”
        “什么?!”
        “听说是几万分之一才会遇到的一种恶性肿瘤,那个词,我都从没听说过。先是腰疼来着,后来才查出来......”
        “......”
        “你没注意他家里现在总没有人吗?安迪一直陪安德鲁在加州洛杉矶大学医院呢。上周总算化疗结束回来。医生说,只要不发烧,就可以了。可是,才两三天之后,又开始发烧了,就又送回医院了,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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