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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风景的房子

发布: 2012-10-18 18:10 | 作者: 王瑞芸



        1
        “这就可笑, 随随便便就给起名叫拿破仑!怎么好意思呢!?”我在饭桌上把嘴里的Pickle(美国的腌黄瓜)咔擦咔擦嚼完,对丈夫说。
        “怎么?”
        “胆子小成这副样子,还拿破仑!”
        “怎么不行,希穷的人叫富贵,元宝,女孩儿叫赛男、美男……还有……嘿嘿……嘿嘿嘿……还有人哪!叫美丽什么的……”丈夫一边说,一边已经自动缩起了脖子。
        我立刻扑上去抓打他的脑袋—“美丽”是我的名字!
        “哎哎哎,逗不起!哎,哎,真下狠手啦!”
        我放开他,在椅子上挺直了身体,正眼都不瞅他,用冷静的语调徐徐地说,“当年啊,究竟是哪个傻蛋哟?!左一封右一封什么‘书’来着,上面这么写道……”
        “得得,”他立刻举起双手:“你进球得分,行了吧。”
        哼,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 人的行为经不住二十多年时光的鉴定,二十年前的世界和现在已经大大不同,二十年前的我们与现在的我们,差不多已经不是同一对人了。时间这个玩意儿,我看它活活就是一桶强力漂白剂,让所有的东西都退色!固然,情书之后,不免是结婚,结婚之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灼热鲜艳的感情稀释降温,进入平常。现在再提二十来年前曾说过的话,动过的念头,活像椅子上冒出了许多针尖,瞧,他不是跟我一样受不了。
        可是说真的,二十多年前,我们真的可笑。那时,他在北京大学,北大当时等于在北京城外,而我就读的学校差不多在北京城中轴线的位置上。他先是每周末骑着那辆濒于散架,已经看不出牌子的自行车(他买的旧货)来看我,从海淀穿过两边种着高高杨树的笔直的路,到北太平庄,再从北太平庄到西直门,护国寺,什刹海,银锭桥……一路这么骑过来要50分钟。后来换成每隔一天就来一次(也不肯好好念书了),我们躲在研究生部搁公用电话的小屋里亲嘴,亲得啧啧有声,惹得我这边的男生开始坏坏地笑着看我。没奈何,我们只能躲到外面去了。那年头就是像这个样子-住北京上海的情侣们找不到亲嘴的地方。我们一圈圈地围着什刹海兜圈子,寒冬腊月北风怒号,我们从头到脚裹得只剩两双眼睛,也还是只能在外面那么一圈一圈一圈……当时他和我,对于整个世界的最高要求是: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哪怕特别特别小也成啊。
        现在,二十年后,我们在美国加州,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四百多平米,五个房间,后院占地半亩,并且带游泳池。国内来的朋友见了个个摇头: 就你们两人,又不肯要孩子,住这么大的房子?! 
        我们对这样的问题只是笑笑,肯定不能见人就“痛说革命家史”吧。
        不说“家史”。
        眼下,2011年7月12日,我和丈夫在说的是拿破仑。我俩在餐桌上正吃着晚饭,拿破仑,一条两尺长,一尺高,黄褐色的狮子狗,正趴在我们的餐桌下一声不出,由着我们仅隔了一块桌面对它说三道四。
        2
        几天前,邻居伊娃打电话给我,说全家要去夏威夷度假,让我帮忙照看拿破仑,我一口应承下来。
        伊娃就住我们对门,精致小巧的一个女人,却生两胖大儿子,一个八岁,一个两岁。我们住在这里的十来年中,看着伊娃和她丈夫杰生两个从搬进对门的房子起,然后肚子渐渐隆起……生下个孩子,再隆起……又生下一个。杰生在丰田汽车公司做事,天天一早上班,擦黑回来,通见不着他的人影。但周末他一定亮相,一整个上午都看他在车库门口伺候自己的黑色丰田霸道越野车,把它擦得像一整块黑宝石!两个金黄头发的嫩生生的孩子围着他和车子跑前跑后,这一家子在我们窗外构成了一幅非常平和喜庆的人生图画。在这幅图画中,拿破仑却并不在其中,因为拿破仑不是伊娃家的狗,而是伊娃妈妈家的狗。
        伊娃的父母住得离伊娃自己的家只隔几条街,我老是在窗口里望见老俩口儿过来给女儿家油漆房子啦,陪外孙们在门口扔飞盘啦,如此等等。原来以为,美国人不重亲情,两代人各过各的,可不是胡说。
        然而,好好儿的,突然在一年前,她父亲查出前列腺癌,看着挺硬朗的一个美国老头儿,不多几个月,说走就走。伊娃自然哭得不行,但半个月后,对门眼看着又欢声笑语起来,我也跟着大松一口气,不然弄得我见伊娃不是,不见伊娃也不是。这种事情,旁人在一边真的会比较尴尬。
        我现在,说来很差劲,对于别人,喜事也好,丧事也好,笨嘴夯舌,纳纳地说不上来话,心里倒是有一句现成的:这一切很快都会过去的。难道不是这样,好事坏事,一样都会过去的。生活像水流一般,就照那样哗哗地淌啊淌个没完,好的地方,坏的地方对它全无所谓,一突儿都不肯停下来。而这句现成的话,对办喜事的人,简直不能说,没得讨打。对于办丧事的,也一样派不上用场,比如我拿它对伊娃去说--这已经是她父亲过世半年之后了,伊娃却摇头告诉我,她母亲还是天天哭,“没有办法哟,安慰不来的,我父亲母亲,感情一直好,真好!所以母亲怎么也过不去。”
        “…… ”
        我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想,我和丈夫,将来一方先走了,另一方会怎么样呢?还有,伊娃即使比我年轻,但必定也会在时间的某一点上遭遇同一个问题,伊娃和杰生,两口子看上去也好得很呢。是啊,我们每对夫妻恐怕都要为此准备好一个答案才行。倒是在这个问题前,两口子若感情不好,反而显得很不赖了。那个聪明的中国人陶渊明说到送终这类事情,有这么两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竟可能会是“子女或余悲,老伴亦已歌”,或“老伴或余悲,子女亦已歌”如此等等,这个世界什么都会存在,什么都会发生。还有,它似乎颇为偏爱这样一种吊诡的布局:好的边上给放上不好。不好的边上却给放上不坏......诸如此类。
        这里打住。总之,我其实要说的是,拿破仑是经过这样一条曲折的路线到达我们家里的:伊娃全家要携母亲同去夏威夷度假,当然是孝心!而我呢,一个一直尴尬地在旁边搓着手说不出一句合适安慰话的人,总算可以对此做下一件实事了。
        3
        我没养过狗,因此对于狗颇有好奇心—这是我愿意照看拿破仑的第二个动机。说来,我这里的街坊邻居们,基本都养狗。左边的安迪家有一条中等大小的褐色毛皮的狗,是个圆滚滚的好性子的胖子,很听见它少叫。斜对面的马克家有一条黄毛大狗,每天很斯文地跟马克出来散步,见人就摇尾,懂礼貌极了。右边韩国人金先生家,有三条白色的小狗,小到跑动起来像满地滚动的白色线球,然而这三条小狗却最为嚣张,一见人,就直扑过来,围着狂吠不休。狗这玩意儿,颇叫人费解,它们对自己的身量大小似乎并没有一个清晰把握。
        这话不是白说的。两天前早餐时—那是拿破仑来家里的第二天,“你看看这个,”丈夫拍拍手里的《洛杉矶时报》对我说,“跟你眼下热衷的事物有关:市里有一家商店,两个抢匪夜里进去,店里恰好有一条狗,那种墨西哥切娃娃。知道切娃娃吧?那狗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型号最小的—撑死了也只有兔子那般大。嘿,就那么一个小不点儿,在夜里独自就冲两个高大的抢匪扑上去,又叫又咬。最后,你猜怎么着,那两抢匪被这只兔子大小的狗硬给赶出门去,它还不肯罢休呢,直追出去,追过一个街口才放手……怎么会是编的,报上说了,有那家店的监控录像为证。哈哈,我估摸着,那个切娃娃八成把自己看成和人一般大的活物了,不然哪里来的胆,想想都替它后怕。”
        “哎呀,拿破仑,你可听见了?”我立即低头对脚下的拿破仑说,“你不觉得惭愧吗?你比那个切娃娃大出一倍还多呢,还叫什么拿破仑!除了成天跟着人,还能干什么,你!”我直视进拿破仑的眼睛,那眼睛活像两颗黑黑的塑料球,定定的不动,什么灵气啦,一往深情啦,那种东西一概没有。
        “傻样!”
        拿破仑对我犹豫地摇摇尾巴,想必那是它头一回听见中文“傻样”这个词,自是不懂。
        4
        从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来,拿破仑对于世界的最高要求是:一刻也不要离了人,让它独自呆着,它就慌死了。因此它从进门起,对于我们家宽敞的后院,对于给它的狗罐头—一罐头红烧牛肉噢--全无心情享受,它的全部心思只系于一件事,对它而言是天大的事:别让我走出它的视线。头一天晚上,把它留在客厅里睡觉,我侧耳听它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哪里肯睡。它呜呜咽咽地低鸣着--因为我把伊娃留给我的一个超声仪打开了,只要狗一叫,那个仪器会发出一种让狗相当刺耳的高频,就能弄得狗因难受而不敢叫。拿破仑就照那样走来走去,呜呜咽咽,天知道折腾了多久。早上起来,它灰头土脸地看着我,一付可怜样。放它去后院撒撒欢,它对那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露珠晶莹的后院不闻不问,只管蹲在玻璃门边,紧盯着门内的我,看我走来走去地整理房间,拍打沙发,抹桌子,清洗餐桌上撤下的杯碗,它就那样死盯着,等我一开玻璃门,它马上钻进来,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我坐下,它也坐下,我起身,它也起身。我去洗手间,得,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伸进来,停了两秒钟,不听见呵斥,马上整个身体就进来了,然后,头尾相续那样就地一盘,脑袋整个埋进后腿弯里,活像浴缸前新添了一个圆形的长毛绒垫。
        拿破仑从早到晚就是照这个样子活着。 
        5
        “拿破仑,没有狗像你这付样子,一点独立性都没有,傻样!”
        我被它跟烦了,就用指头点着它的脑袋奚落它,拿破仑依然用那塑料样的眼球盯着我,一言不发。推它,它也不恼,抱它,它也不挣,就那么乖乖地就势贴着人,随人抚弄。它想用彻底的驯服来打动人吗?也许。
        到了第二天晚间临睡前,它想跟我进卧室。那是不成的,万一它在卧室的地毯上撒尿怎么办?我在通往卧室的过道口放上木头的栅栏—也是伊娃留给我的,拿破仑知道不让进栅栏,只好不进来,它基本上不拂逆人的意思。它只能让自己一直呆在栅栏边上往里看,一直看一直看。
        这一晚上它又在客厅地板上呜咽走动了一夜--我想是的。其实我也没睡好,老侧着耳朵听它的动静。
        到了第三天,它和我都撑不下去了,晚间,它一见栅栏开了一个口—那是无意,不由分说,一钻进去,就一溜烟走进小卧室,钻进床下,那架势是打死也不出来了。罢了罢了,我拿来枕头被褥,准备与它同居一室,否则,它必定会最终跟我钻进主卧室里来,它已经成为我甩不掉的尾巴了。于是,在小卧室里,我睡床上,拿破仑睡在床底下,自此,拿破仑总算在我们家里安下心来。白天,它肯在院子里玩上那么一小会了—只要我在它的视域里,也肯正常进食了—只要我在它视域里。
        6
        每天我都会带拿破仑出门散步-照了伊娃的吩咐。我们这个街区附近有一个中学,走过中学的大操场,有一个小山包,市政府在山包上修了螺旋形的水泥路供人可以一路走上去,那个小山包于是成为附近居民的健行地点。山包大小很合适,圆圆的像个馒头,虽然不算很高,约莫半个小时就可以爬上去。但一到上面甚是了得,苍苍茫茫的天地全铺陈在眼前,阔大辽远,叫人的心呼呼地往上飞,真好。我们这个小城处于洛杉矶郊区,离海岸线不远,山水俱全。周围延绵起伏的群山,一层一层,由浓到淡,比任是什么画儿都要好看。空气干净时,朝西面的山口望出去,便可以看见一泓发亮的地方-那正是太平洋!
        山顶上还给放了张木头长椅,供人远眺夕阳,群山,远海,市集,人烟。我带了拿破仑一上去,就爱坐在椅子上面朝西,看太阳落山-我们总在傍晚时分去。我会一坐许久,等着太阳一点一点从天空向曲线优美的山峦边线靠近,看着它从圆形,变为半圆,变为一瓣,变为一点,然后完全消失,天际随后就张挂上一张由明黄,橘黄,胭脂红,酡红,青莲,烟灰等等颜色构成的泼墨抽象画,一天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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