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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八,九)

发布: 2009-3-20 08:39 | 作者: 张慈



       
       我言词ZUOZUO地大声发言:爱情不能有秘密,有私欲,有怀疑,也不能有太强的现实冲击,一切都要建构在交流, 信任,真诚和门当户对的基础上,对不对,你们说?
      
       老翠发言:你们说来我们听。
      
       我又说:人情很脆弱,一根蜘蛛丝也要比它强;爱更不用提了,一阵风吹,就不见了。我是想,一个人的心胸是否广阔,完全是由风吹创造的。
      
       我听到的一个人五十来岁的男人高叫:打倒资产阶级的爱情,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有人看群情激愤,就借情发挥:爱情是很廉价的。曾经是一种马克思说过的毒害人民的鸦片,提到它,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接吻。就是这个东西,首先使我陷入罗网。
      
       我大笑。
      
       一个叫小靖的知青,大眼睛大嘴,被农村的男友抛弃回到昆明。她是与我同期住进来的病人。她说:我为张西难过,张西也跟我讲了她的事,猜我怎幺说,一个人被抛弃一次不算什麽,难得的是一辈子被抛弃。
      
       我见小靖回头过来盯住我,她笑着,接近我,用手突然勾住我的脖子,咯咯直乐。她的两只眼睛旁边尽是皱纹,像糖果纸的尾端。
      
       有一天,我们正很有组织性地集体在看电影「大河奔流」,吴院长找我,说我有客人。除亲人,一直不许外界探望我。而我妈妈的腰椎出毛病,成了弯腰大虾,来不了;我爸他根本不来。所以,不知是谁来了。
      
       是谁来了?
      
       2003年8月闷热的一个傍晚,也就是正好二十年后,我躺在加利福尼亚家中后院游泳池边的台阶上,脚和腿潜在水里,仰望着北加州多云的天空,背后是一簇簇红叶子花,几棵高高的棕榈树,还有一棵缀着黄果子的柠檬树。在模糊的记忆的深处,虚渺地飘来1983年那个笼罩着灰尘的精神病院炎热傍晚的一句歌声:
      
       加利福尼亚啊,加利福尼亚啊,加利福尼亚啊。
      
       是刘纽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这首歌把我和我的病分开了。
      
       是刘纽唱着歌来了,而且她还穿着一身可以崩翻儒家正统的大旗袍,一件那是用什麽词都形容不出来的大红旗袍,我看到她时,还以为是老翠。在全国都还没有想起来穿这种东西时,她就穿着出现了。她悄悄用耳语跟我说:我总在想,要穿什麽衣服,才能把你们这帮疯子给气疯?哈哈哈!
      
       我发现她说这话时没有把我当疯子。
      
       刘纽给我看她和查尔斯的照片,查尔斯很神气,穿着一件败叶色欧式大毛衣,牛仔裤,皮靴子,搂着刘纽。我看着看着哭起来。刘纽说: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你要真爱那傻B,你就别缩,出去找他,追他,很凶的去争,去抢。
      
       我又发现她确实没把我当疯子。她仍当我是她豪气的朋友。
      
       她背着一堆给我的东西,好大一叠信,两本书,有心的老田托她带给我一本英国诗人艾略特的诗集,一本美国女诗人爱米丽、迪更森的诗集。
      
       还有我的红布短衣坐姿娃娃。
      
       她是来昆明结婚的。她先到家,打整一切。等放暑假后,查尔斯再和他的一大帮各国同学后到。查尔斯给我写了一封信,他的中文进步已很大。为了卖弄他的中文,他在开头用了「同志」之称。信如此:
      
       小同志,
      
       别来无恙乎?我在中国的时间不长了,想跟你讨论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真的那麽勤奋吗?这是不是人言亦言的说法?我真怕这样笼统的评价。总该有百分之二、三的人懒惰吧?我到不是反对勤奋努力的人,老天爷,真的不是。只是,如果他们都拼命干活的话,十三亿四千万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据我观察,这种现象还未出现。
      
       我的小囡囡和我将结百年之好,我们很快就会离开中国了。希望你不会因她的离去太寂寞,有一天到西方来吧,来我们的家中做客,到时候我们会有至少一个孩子给你倒茶。
      
       你的
      
       高大全(查尔斯、夏姆斯中文名)
      
       这封信写得真好,没有一个错字。刘纽说,他写得很认真,他做什麽都很认真。他很可能会成为英国驻中国的外交官。不过,他认为当外交官等于当「妓女」,所以,不知道,到国外靠什麽吃饭。
      
       你在北京靠什麽吃饭?
      
       我给画家当模特儿,你听说过「星星画派」吗?我给他们当过模特儿。我还帮写朦胧诗的几个诗人找老外办担保出国,他们送我诗,我也收着。我是七彩乐队的英文翻译,他们将成为中国的第一支摇滚乐队,但现在唱的很多歌儿还是外面来的,我挺喜欢他们的。
      
       刘纽去过我们宿舍,我们宿舍的人当然很高兴见到她来。她问候过帮助她的大家,请客吃喜糖。当她听说了我的悲惨现状,她以为我可能已经死了,理所当然,当天赶来,还背来了那个真实世界带给我的信息。她冒充是我的父亲大姐的孩子,操着一口生硬的昆明话,权当我的表妹,来到这个「鬼地方」!
      
       许多病人目睹了我和刘纽的情形:一女一女一起出来,站在太阳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院子里,一女一女一起绕来绕去,就是不可以出大门。一女一女都不是好人,到菜地那边偷点生蚕豆吃。一边吃她一边给我讲她的故事,我已经头发脱落,发胖,肛门脱出,身体变形,她对待我却与过去一模一样,这种态度正是这个「鬼地方」所缺少的。这个「鬼地方」把我当猪养,在我的饭里掺进镇定药,几个月来吃得我成了一个鬼。
      
       她说:见你,我真高兴,恨不得杀了你,再咬舌自尽。
      
       你看,你就是这德行。
      
       我喜欢刘纽,喜欢她的属性,这个毫无顾忌地追求自我的人,没有人能对她构成威胁──开除她是对了。她不在这个国营系统内。刘纽性感又轻柔,她天生一张叛逆的脸,只有少数民族的大姑娘才有得起这麽亮丽明显的五官轮廓,她有,她真不理解她是我这个悲剧人物心中多麽崇高的偶像。
      
       她还跟我说韩林出国了,同很多北京女孩一样,认识了一个香港到北京做生意的老板,嫁人走了。我想像着,在北京人灰色土渣的衣服人群中,突然出现一个穿西装白肤干净的南方人,从响当当的香港来,带着响当当的黄金,韩林说嫁就嫁了。
      
       韩林的婚礼,我们没有叁加。
      
       刘纽的婚礼,我也没有叁加。
      
       刘纽走时,给我留下一个录音机,几盘磁带。我将一盘叫做「一抹彩霞」的磁带,放进刘纽给我的放音机里。我戴上耳机,听到一个中国歌手摹仿日语唱的歌。如此蹩脚,又如此做作,把我感动得不行。最后一首歌,唱词非常梦幻忧伤,歌手已经完全进入某种自我境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加利福尼亚啊,加利福尼亚啊,加利福尼亚啊,加利福尼亚啊。。。啊。。。
      
       就像一个寻找男性亲人的年轻女人,呼唤着远方的不确定亲人。
      
       我看见自己的眼泪,如掉下的雨水,沾在两只眼睛上。
      
       我不再看琼瑶和詹姆斯、乔伊斯。我天天看翻成中文的英美诗歌,听蹩脚的「一抹彩霞」度日。
      
       刘纽走后,她带来的所有信,我一封没看。我将这些信用水洗干净,一封一封地晾在铁丝上,请大家叁观我的「装置艺术品──无字天书」。孩子有两封信,我都能认出来,都已经过期很久了。大家围观我的展览,一个白天在骄傲中过去了。
      
       月亮升上来了,我恨那座岛。
      
       我开始在夜里去菜园,从地里拨掉所有的菜和菜苗。拨出来,凑近根上的土看一看,闻一闻。白天黑夜都穿着红裙子的老翠跟着我,插着腰站在一边,她问:你找哪样?
      
       你说呢?
      
       你在找钱噻?
      
       不,我在找人。
      
       我想着他,他埋在地里土中。
      
       我想像,他把目光转向从昆明回蒙自的车次表,找着下一班车的时刻,一个人心情郁郁闷闷地回去了。回到已经厌倦的军营。他与我不一样, 我在孤单的背后却不寂寞,我会自娱, 画粗糙的画, 看镜子里自已的祼体,在墙上凃鸦,写诗, 给杂志投写小说, 发表也来得容易, 除了在第三精神病院这疯人城里我不想交太多朋友, 不想呆太久,心理还算稳定的。他可不一样, 跟我初识时24岁, 现在已25岁了, 男人的情欲真的压不住了。
      
       我或许应该争取出院,完成学业,弄个昆明户口,才好追求他,把他救上昆明来。这「鬼地方」,把我的幽默感,都给磨尽了。
      
       我的行为越疯狂,心理上越接近真理。人的精神系统是个迷,它不是为了让人了解,而是为让人迷惑自毁而设的一个陷阱。
      
       一九八三年五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一个家乡万物生长最美丽的季节,某日清早,做完早操,我跟吴院长提了个要求:吴妈妈,我要出院。
      
       哪样?出院?不行。
      
       第二个星期,我又重新要求。
      
       吴院长说:张西,你要自爱,按时吃药,只有药是能稳定你的病情的。听懂了吗?
      
       第三个星期,我给吴院长讲故事。这是符合她的口味的故事,是一种正常人爱听的的口气,也是报纸上杂志上通常用的语言。这样讲出来的故事,会让人相信你是个心理正常的人:
      
       我的母亲很漂亮……
      
       我的母亲很漂亮,她也毫不怀疑,常就这幺对我夸耀自己。她最爱把她年轻时的相片拿出来,指着一张张发黄的相片告诉我这是她多大在哪照的,那是她多大在哪照的。于是我发现母亲很喜欢照相,在她的人生路途中几乎每一段都留下了她的剪影。这成了她后来孤独的老年生活中最好的精神财富。母亲有一张她二十岁时照的相片,有十寸那幺大,用陈旧的木制像框裱着。她把它摆在自己房间最显眼的地方,让每一个来到的人都能第一眼看见它。照片是彩色的,在那种年代能拥有一张彩色的相片是多幺的不容易,母亲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换来的,可见母亲有多爱美。相片上的母亲确实是很漂亮,梳着烫成麻花的短发,眼睛不大,但明亮而纯净,眼里洋溢着笑意,嘴角微微向上挑起,脸上不施任何脂粉,每一寸都绽开着迷人的微笑。母亲常常指着这相片对我说:你看看,这才叫美,二十岁的姑娘一朵花啊,不需要任何修饰的,自然才是美。
      
       母亲的这张相片从我记事起,就没离开过我的视野。尽管我们的家搬了又搬,东西扔了又扔,惟独是这相片,从未离弃,我知道母亲是决不会把它遗弃的,那是母亲最宝贵的财富,无以替代的。那是母亲最辉煌最光彩夺目的岁月,而且一定不缺乏故事。我常常在母亲的相片中挖掘有关母亲的故事,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凡是有机会,我都要问,刨根问底地询问。她也不避讳,总是津津乐道地对我讲诉那令她终生难忘的回忆,她告诉我,最浪漫的事就是自己全然地把自己交给自己喜欢的人!一说这句话,母亲脸上就又洋溢起了那年轻时的笑容。尽管那个人,我父亲,她从来也不提。
      
       第四个星期,我照着一个理念:人的权利要很凶的去争,去抢。又去要求。
      
       吴院长和医生们开会,决定再观察我一阵,如果我的病情稳定,就可以出院,复课。我跟他们说我不想休学一整年,我想叁加毕业考。
      
       我费尽心机去追求的仅是个被称为「意志」的东西。这个东西被命运一拨弄,就改变了一切。尼采在疯人院里也是很无助的,凡高更惨,连苦艾酒都喝不上。我们这里的药,只能帮我一段时间,重要的事是,我在这里面,并不是一场修炼,人只会一步步垮下去。寸土必争的星球上,张西,你就靠你了。
      
       吴院长含糊其词,每次都说,好,再考验你几天。我觉得中国的家长,包括我们的系主任,吴院长,都有一种两面派的本事,不真说心里话,总是故左右而言它,不想负责任,我快要又疯了。最后吴院长说了一句话:出院前考试,你准备。
      
       我似懂非懂,大体理解成我可以出院。我得考好,不要给自己断后路。再说,在这种地方考试也是考试,不能给云大脸上抹黑,堂堂老西南联大,什麽不出,出一考不及格的疯子?最少可以为我们宿舍的人争气,我的命运就是她们的名誉,争气,要争气。
      
       我天天抱着红衣小娃娃坐在阅览事理看书看报。肯定是要考政治,时势的。
      
       我记得很不清楚,但有一两道问题是这样的:
      
       A.一个个人,一个民族心理健康的特征是:1.向前看?  2.向后看?  3.向前后左右看?
      
       我答:正确的回答是,向前看。(对了)
      
       B.谁是愚公?他是干什麽的?(这道题是针对着我出的,因为我最爱谈的人就是愚公)
      
       我答:愚公是一个世上自我感觉最好的人。他是挖山的。世上自我感觉最好的人是愚公,不然他不会挖山不止。(对了)
      
       最后一道题,我想是针对所有病人出的:你有伟大的事业等着你去做吗?
      
       很多疯子面临这道题就狂了,答得天花乱坠,最后出不了院。
      
       我答:世上没有什麽伟大事业,只有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就是行动。(基本对了)
      
       考试得分,还因为我不再珍惜那块有小兔子弯腰给花浇水的枕巾了,被我一直视为圣巾的东西,天天夜里抱着睡觉的东西,我拿去擦桌子擦地板,我不太在乎它了。众医生会诊,决定让我出院。
      
       ───他们最终放我出去了。我的大姑,爸爸的姐姐来接我走,她是个哑巴,慈祥无比,像一个外星人。她把我驼在她的凤凰牌自行车后面,沿着桃花园中小路,听我大声地背诵着T。S艾略特,带我回了学校。
      
       艾略特:时间不是治病的医生,病人已经一去不复返。
      
       那年的初夏,「春城晚报」上面发表了我的一首诗。是吴院长向报社推荐的:
      
      
       失去
      
       张西
      
       没有人有我有的这么多
       那最好的,那被要求的
      
       付价吧
       让我下去
       让我下去 下到不能再下到的地方去
       我不在乎
       把我放在任何你想放的地方,扔掉爱意
      
       我给了你我的灵魂
       直到今天 我也不能啊,不能放弃
       没有人给我这么深 给我别人没有的
       我要生动 我要你
       只有最好的才可得到最好的
       除了最好的,什么都没有意义
      
       永不长大,永不放开,永不老去
       干脆把我带上,干脆,你把我带上
       啊,我冷极了
      
       那是一种没有头的苦
       那是一种悲伤,我把灵魂给了他
       那是一些洞啊,却没有光
       一切,总是比我高明 一切,连那阴雨的天
       连那昨天今天
      
       我是如此悲伤
       最好的 就被要求是最好的
      
       回来吧 他的声音 回来吧割掉的昨天
       我已失去寻找答案的兴趣 我只要你
      
       没有人有我有的这么多
       那最好的,那被要求的
       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天
       你再看我一遍  你将会发现我所有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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