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南去北京盲流，只有一个人去送他，就是余坚。这次也是在昆明火车南站。云南年轻知识分子开始了向北方的有意识的进军。起先是因为罗曼史而离开家乡去自立，找到了自我的美人刘纽；现在是晓南，晚一年之后是吴文光，刘卡夫卡，杜宁，还有我。余坚真的没有走，留在了云南。余坚是唯一去火车站送晓南的人，还写了类似阳光三别那样的现代诗。我没有去，晓南不让我去，我也不去，我崇拜他，不爱他。
晓南走的那天，我非常烦躁。我骑着萧云给我买的那辆旧自行车想出校，出了大门，不知往那儿走，觉得自已真没用，情绪恶化。晚霞快要落完时，我骑车去北教场，脑子里除了对孩子的思念,其它都是空白。射击场空寂无人, 草地上空阔静谧, 远处竖靶的山坡露出红土黄沙，一堵高墙似的！两个兰球埸空着, 我骑车到住宿区, 自来水管下面的水池是干的, 他过去住的第三间房子关着门。大老远的从礼堂那边走来一个当兵的, 等着他走近，就是萧云。
我跳下单车，扑向他。
我听到一个天津口音大叫道：干嘛，干嘛，你嘛、、、救命！
等我抱过十几个男生后，学校通知我妈上昆明来一趟。他们建议妈妈送我去住昆明第三精神病院。
妈妈没来，我的好友刘目的代替我妈来了。
我妈为什麽没来？她来了的，由刘目的陪着来昆明了的。在路良火车站转车时，火车的下车阶梯太陡，旅客太拥挤，妈妈不小心，被挤下来，一脚踩空，跌倒在车站上，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她的腰间盘瘠椎脱出，痛不欲生，向刘目的伸出手去大叫：救救我啊，救救我啊，救救我的张西啊、、、
就这样，被吓得半死的刘目的处理好绝望的我妈后，又自己撑着来到学校。
她是现役军人，有身份，又肩负着我妈的委托，校方就将我交给她了。
刘目的带上我，踏上了去离昆明城七公里之外的第三精神病院之途。这地方是校方和她选定的，校方也开了介绍信。没车，昆明人是骑自行车去，刘目的这个大傻B从来不学骑车，她不会骑车，过去是她哥刘目彪带着她，她坐后面；我也带过她，我经常骑车带她去蒙县南湖游泳。她也不会游泳，她也从不想学会游泳。
我们走着去，我很乖，跟在她后面。提着个书包。
她老是问我：狗日的，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我也不吭气。
过一阵，她又问：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她叹口气：你不晓得你妈那样子有多恐怖！她倒在脏巴拉屎的路良站台上向我伸手的样子有多恐怖！
路边到处是农民伯伯种的桃子，一种刘目的最恨吃的水果。它们成千上万地挂在树上，成林地排在两边。
刘目的居然虐待精神病人，命令我：用桃花造句！
我一下子蹲下去，哭起来。
刘目的不耐烦地大吼一声：造句！
我造句：桃花的肤色，桃花的笑容，桃花的身影，桃花的起舞，桃花的灿烂，桃花的愤怒，桃花的凋零，桃花的流水，桃花的追忆、、、肤色似桃花，笑容如桃花，身影像桃花，灿烂的桃花，愤怒的桃花，凋零的桃花，桃花桃花桃花我爱你、、、桃花疯是色疯！
刘目的看紧我的眼睛：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我背诵上海诗人陈东东的诗以作答：雷阵雨，因为幻想的闪电而必然！
桃花林土道上，我被一种突如而来的神气感动，我用蒙县话大声地朗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眏红；桃花依然在此地，探头不见爱人在桃树中。──人面依旧笑春风。刘目的折一根树枝，抽打我：静一点，静一点，神经病！
昆明第三精神病院在山腰，大门前面是一片梨树林，平房们几十排，很像部队的营房。刘目的大惊小怪的叫一声：这麽多疯人啊！就在犁树林后面，是病院大门。进门迎面是一道白墙，用红油漆刷着几个大字：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刘目的问过守门的大爹，找到了报到处。之后医务人员带我们去我的宿舍。进去我用眼睛一扫，看哪张床底下我可以爬进去。我请护士用电风扇对着我的床底下猛吹一通，自己才钻进床底下去。护士见怪不怪，照做了。
新病人的到来，使老病人们异常高兴。我换好蓝底花布病号服后，领导她们，一起跳床，阿阿阿叫。刘目的的眼里流出伤悲。
刘目的终于改变口气，用大人对小孩，正常人对神经病人的口气跟我说：你要乖乖的，从这里面混个好大学文凭出来！
我向她致敬！我的军礼动作太滑稽，疯人们大笑，我高兴。
她被精神病院院长叫走了。怕被我的穿蓝底花布的战友们听到内容，她就用彝族话跟我讲话：
杂种，你少惹事。我去打个招呼就回来。
她又问我：你现在在哪儿？什麽地方？时间是几点？我哥叫什麽名字？
我在阿根北京呢，买买散，阿根天安门老逼大大呢，长安街老逼长长呢，刘纽阿根人老实呢漂亮呢，北京人以为她是阿根美籍华人呢！
买买散！她应着，我哥叫什麽名字，回答。
你哥找我作哪样噻？他是特务。
刘目的欲哭无泪：你干嘛这样？
护士：有人找你，院长找你。
我和我的战友们：院长的办公室里藏着特务！
刘目的在我这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她临走，问我有什麽要求？
我已经吃了药，不高兴了。我跪下去求她：
请我们宿舍的四位姑娘来！唉呀，我们病人的家庭，就图见朋友一高兴。告诉她们，谁的皮鞋最大，个子最高，那就是谁的床位，那就是我。
我掏出书包撕下纸刷刷在一张纸上写：
我住医院。我写，病重，速来。
等待她们的时候，我像鲍勃·迪伦一样在病房里唱: 我曾经苍老，但我现在风华正茂。
可是我等了又等，就在每一个下午，就在医院那永远关闭得紧紧的大门口，就在那大狮子旁。我站在石狮座底下，被太阳晒得越来越黑，脑子越来越坏掉了，毫无知觉地成为了昆明城郊桃花路梨寨的姑娘。
她们没有来我在医院的病房宿舍来看我。
我等了又等，就在每一个下午，就在医院那永远紧紧关闭的大门口，就在那大狮子旁。我提着书包站在石狮座底下，被太阳晒得脱皮，却毫无知觉。我开始回忆跟她们相处的过程，以求证她们对我的友谊不是凭空的，虚无的，完全是我自己想像的。因为院方说，我有异想天开的精神症状；我妈过去也说过，我小时候患过病，六岁时得过一种异想天开的精神分裂症，到处写反标，还写过自己编造的身世，自称孤儿。
我回忆，萧云第一次约会我时，我一晚上就没怎幺抬头，那天晚上我似乎也有如此症状。
第二个星期天，她们同刘目的一起走七公里来到疯人城。一路上讲了七公里的话，讨论怎麽办，怎麽救我。
她们想像见面。
老田要借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给我看。她已经把着书带上了。她说：我看不懂这本书，但我会告诉张西这书讲的是什麽什麽一种爱尔兰爱国主义。。。看她怎麽说，疯人比正常人清醒聪明呢。
老孙背着十八本琼瑶小说来，她不敢吭气，只试探着问了一句：要是等张西看了二个多月还看不懂，她会不会更疯？我想说，这书可不像什麽「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那样肤浅，这书是詹姆斯、乔伊斯写的呢，欧教授推荐的呢，你们无法想像要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好好学习，天天看詹姆斯，会有什麽样的后果，争取最后理解什麽？还不如看看琼瑶，听说琼瑶治好了好多色疯的病。
老陈将「尤利西斯」翻找到第九十九页，告诉她们：这就相当于我坐在云大四合院的竹林里背英语，一开始看不懂，但怎麽可能看不懂？你多看几遍，看不懂都不可能了。人生我们是无法理解的，精神错乱的人又怎麽可能懂得？但是多看看多静下来想想，还是有可能找到答案的。
老曾冷笑一声：这麽好的女青年被那个大兵给糟蹋了，哼，我再见到他我非将他当筷子撇成两截！
刘目的说：是你将他当筷子撇成两截，还是他将你当筷子撇成两截？
遗憾的是，她们到达医院后，医院不让她们造访我。医院说：她吃错药，小腿上长了一个大血胞，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但病人需要安静，不能受到刺激。另外，她精神太亢奋，我们已经把她绑起来了、、、
她们急了，她们没有离开的意思，院方更没有请她们进去的意思。
院方说：张西见人就拍肩膀，跟人说，哈罗，老外！她连我们院长也称老外。
更要命的是，她见男人就抱，叫人家孩子！人家以为她是堕胎出事后，想孩子想疯掉的。可怕的是，她不进屋睡觉，提着她所有的行李，整天整夜地站在院子中间等飞机。
她们怀着莫名的恐惧，把一堆书留下，离开了。刘目的也走了。
我在昆明第三精神病院住了九个月。
这九个月，我出了风头，领到一个跳水奖，一个自由泳第一名。
跳水奖是大家都坐在跳板上，挪动屁股噗通掉下去。只有我是站在跳板上，挪动脚丫子噗通掉下去，就获得了一等奖。自由泳第一名是大家都拒绝下水，被逼下水后站在水里一动不动；只有我一个人像一粒石头那样，哈哈大笑，跳下去了，游了几下，我就得了自由泳第一名。
大家叫我「学生」。其实这里面的疯子很多是大学生，但他们掩瞒身份。我不这麽干。我靠在床头上给大家讲故事，来听的人很多，后来就换到礼堂里，像做报告一样，我款款而谈。我谈了「愚公移山」，「刻舟求剑」「塞翁失马」什麽什麽的，里面的「翁」，统统是个女人，跟我同龄。
我不用做梦，就可以看见自己和孩子在一起。连在电疗室做电疗，我也不知不觉一脚就跨进了四方空阔的沙漠。我一进梦中，他就走开了。有一次我进了透明的西班牙斗牛场，我看着他剃胡子，梳头。我站在他旁边，他顺手也帮我梳了头发，但我是头牛，他没有认出我来。我辛酸地哭起来，医护员哄我：哦，不哭不哭，马上就好，来，戴上。
我们病人看电影「广岛之恋」，穿着一深红裙子的老翠凑着耳朵给我讲悄悄话：这电影十分的做作，搅坏了我的心情。
电影上的男女两人在街巷间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中又走到女人住的那家旅馆。他们痛苦地面对面站着。“我要忘记你，我已经忘记你了！”她忧伤地说。他挽着女人的腰，两人彼此深情地注视着对方，发自内心地呼喊着：“广岛！”“内韦尔！”
众精神病人一起大叫： “广岛！”“内韦尔！”
医护人员在电影结束后，给我们总结解释：这电影你们看懂了吗？在他们心中，各有两座城市。通过他俩，广岛爱上了内韦尔。
众精神病人一起大叫： “广岛！”“内韦尔！” 广岛爱上了内韦尔。爱上了，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我的痛苦，只能说远在我的理解之外，超出我能承受的力量之外。吃药后，我能迅速地发现地面上有一条线，我可以沿这条切线飞行。在我的视觉中，别人会陷入我的罗网。我在阅读天上的各种信号，这些信号引导我跟在一个人的后面，看着他走向哪里。我害怕他会被人打死，一个声音总是跟我说：她一生不喜欢到别的地方去，只能跟着他！我看到飞机要起飞，要和大地离别，我坐不上飞机，令我苦恼，甚至绝望。但当飞机真的起飞，我却又坐在上面，而那个人在地上，他在地上站着，要和我分开了，急得我大汗琳漓，大叫大喊，我头上挨医生的打，起飞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如世界末日，眼冒金星，天昏地暗，可心里还是感受着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惊，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极度痛苦的刹那！很多我小时候学过的形容词可能是不理解的东西，比如「死去活来」──现在亲身体验过，这种形容词不再是一种艺术夸张。可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过去没有这种感觉体验，那只是因为尚未真正到达飞机上那个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