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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八,九)

发布: 2009-3-20 08:39 | 作者: 张慈



       
       第九部份  被拒绝的人
      
       昆明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覆盖了病园纵横交错的道路,菜园。病园外的田野,市区也被天空的飞雪笼罩。这不是雪,这是自然本身。也是时间本身的过程。洁白柔软的雪一层层盖在大地上,预告一切已成为过去。在缓缓飞舞的大雪中,我想到了「痛苦」这个看不见的问题。
      
       未来会有痛苦吗?
      
       过去有过痛苦吗?
      
       我在一个黑暗的地方,痴呆地噬嚼着我的悲痛。精神病在我们的社会中是很耻辱的,我的同学和家人都在为我保密,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我在什麽地方尝着什麽样的苦。我在一个类似监狱与部队共混的营房里,一个叫第三精神病医院的地方面对一种人性黒暗:爱与恨的痛苦。这种痛苦心理中包含着受辱。
      
       受辱的痛苦在我住院期间以它最真实的面目出现,夜来临,一个青春的生命被大自然吞噬,我进入治疗室,被绑起来,有人在我头上扎银针;早晨,有人像灌牛一般扳开我的嘴,灌我中草药。这是最厉害的阶段,我有时不能呼吸。过去我以为,通过呼吸我可以建立起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证明自己存在的蛛丝马迹。对我。不呼吸就是不安全,没保障。
      
       把呼吸交给死亡。。
      
       我非常混乱,就象一间快要塌下的屋子。
      
       受辱,这是琼瑶小说中没有提到的一种经验。我用飞的视觉阅读速度在两个月内读完了正常人不可能读完的十八本琼瑶小说。我是特别感而动之,想把这些书一本又一本统统砸到萧云的身上。可我不知道今生今世之约这种说法是什麽意思,是说男女之间有种机会是最后一次了吗?
      
       我变得很沉默。我模模糊糊地看着病房水泥地上的一泡泡口痰,那是爸爸吐的口痰沾在了我的记忆上。我不说话时想到的尽是爸爸,他也是个长期不说话的人。他一年仅来家一次看我们,来了也不说话。后来他不再来了,也不说是什麽原因。夜色稍凉,我又抬头看着天花板。妈妈在天花板上瞪着我,问我洗脚没有?我没有说话,我糊糊涂涂看着母亲,却难以相信她是我的妈妈。有一次她从午觉惊醒,大汗淋淋,大叫大喊:张西张西,你在哪里?张西在哪里?
      
       我大约五岁吧,我就睡在她旁边,她的手摸到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啊,我梦见你被强奸了!吓死我了!她的手紧紧抓住我的小手,我的小手也紧紧抓住妈妈的老手。
      
       我的病好一些以后,就必须叁加早上五点半的晨跑。跟大家去食堂里吃早餐,清扫宿舍,叠被子,有的人叠两个多小时,那人就是我。叠好被子,再铺上一块有小兔子弯腰给花浇水的枕巾。之后便去菜园劳动。挖土,种菜,给菜浇水,施肥,杀虫子。午饭前后跟主治医生有一个小时的谈话,我就要求找院长吴星,她清瘦高雅,说话有条理,检查我时很认真,是我心中的母亲形象。她要不在,我就不去叁加集体讨论。
      
       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听讲座,打毛线,看书,弹电子琴,跟人讲话,有人把互相之间说话比喻成:听物理课。我最喜欢的是去听讲座,提问。全省评出了今年的十大优秀青年,他们去监狱讲报告,也到我们这里来讲报告,鼓励我们要积极对待人生,好好对待自己,尽快康复起来。穿一身大红裙的老翠坐在我旁边,她老是跟我讲悄悄话,一会儿说她是被人强奸了,一会儿说自己孩子触电死了,一会儿说她什麽病都没有,住这里面烂掉要有人负责。讲完就会拧我的耳朵。台上的优秀青年中有一个人很奇怪,他的俩只眼睛瞎了一只眼,用黑布遮蒙,是独眼龙。老翠跟我讲了一句悄悄话,我就举起手来,提问:
      
       为哪样十个优秀青年只有十九只眼睛?
      
       大家哔哔笑,热烈鼓掌。独眼青年很生气,他谆谆教导我们:对别人的生理缺陷,要多尊重!
      
       我又傻乎乎问一遍:为哪样十个优秀青年只有十九只眼睛?那只眼睛到哪儿去了?探亲去了吗?
      
       大家哔哔笑,热烈鼓掌。独眼青年很生气:这个问题无可奉告!
      
       医院的管理员踢了我一下:莫再涨脖子(讲无道理之话)了。
      
       精神病人之间有个传统,大家互送东西。我收到一只破烂的芭蕾舞鞋,一只脚穿着它,一只脚光着,见人就命令人站住,看我跳「白毛女」。有人不看,就打起来了,我受到好几次处分,都是因为这只鞋。
      
       病重的时候,我基本不吭气,成天躺在床上,当我下了床,我就到处去翻人家别的病人的抽屉,寻找孩子的信。老翠去上厕所时, 我坐在她桌边,我拉开她的抽屉, 里面竟塞满了孩子写给她的信。我大怒,冲到女厕所去跟她打了起来。
      
       在自己的抽屉里,我也能发现很多信。这些信有我写给他的, 也有一个叫「你的妻子」的人写给他的, 看看年月,看出来了名堂:他在与我如胶似漆的期间, 还在与另一个远方的女人通信, 这让我背脊上一阵寒意。我拿出一封署名「妻子」的信来看,是最近的,说她怀孕了,又担忧宝宝出生是冬天,在东北的冬天不知如何哺乳。我天旋地转, 看见他正从门口进来, 我勉强把信递给他:你背叛了我。
      
       他转身就走,边走边说:跟你这种人讲不清,没意思,我想走了!
      
       我高声说:你难道忘了我们俩人的今生今世之约吗?
      
       他说:没这回事!
      
       我更大声地说道:你背叛了我。
      
       他辩解:我认识她比认识你还早两年,我打战前就认识她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给我写信,我死在战场上是很可能的。你不清楚打战有多毁人,没她我就毁了。我保证过她,我如果活着回来,我就娶她为妻。
      
       我将自己包在被子里,用最大的勇气说出了心里的话:那你跟我好就是背叛了她;你现在跟她结婚,你绝对是背叛了我!
      
       他说:见到你,我动摇了;从战场上回来后,碰到你,我改变了主意,不许人改变主意吗?
      
       他大喊一声,将手里拿着的一根红冰棍摔到墙上:你在哪里呀,天呀,什麽心诚则灵,我根本不信。
      
       就是这一刻,他拿起枪来,朝我的脸猝然开了一枪。
      
       我飞快地瘦下去。等在1983年夏天我出院时,在昆明的大街上见到分别多年的老同学李星, 他请我去冷饮店喝一杯缅甸咖啡。他的眼睛映照出我的真相:我变了。他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拿到北京名额, 分到北京的。他是党员,复员军人,上级绝对照顾的第一人。 我没问他为何要离开去南, 是他苦着脸笑着说的:知道吗, 老西,我失恋了, 毕业前她走了, 去了香港, 小段走了, 什幺意思也没有了---不去北京, 离开这伤心之地, 还有什幺选择?
      
       在我住院期间,有一段时间我在院子里来回走,来来回回可以走一整天,院长笑我说:你走了大半个地球了,再走下去,你就会环绕地球好几圈呢!
      
       走到夜里,熄灯,不许再走了,回到房间,点上蜡烛,将病室的门大大地打开,我孤伶伶地坐在床上。昏暗的光线洒在地上,我将双手紧紧地扣在脖子上,两脚蹬地,心情沉闷,咒语噪音越来越多,天气近似下雨,我闻到远处海的风腥味,海梗公园的夹竹桃味。在这个病房中,我回忆起了那件事发生的情形:妈妈将我带到昆明,我大约是两岁,她将我打扮得像个小公主,戴了一顶蓝色起白边的儿童太阳帽在我头上。她提了个黑包包,还戴着白口罩。她带着我坐车到了滇池的海梗公园,我穿着妈妈借来的儿童游泳衣,蓝底起白点;她的游泳衣是黑的滚一道白边,大慨也是借来的吧。
      
       我坐在一件妈妈的米汤色毛衣上面。像一张照片坐在一块布上。
      
       妈妈走了。她跟我说:小西,你坐好,妈妈去上个厕所就回来!马上就回来!
      
       那一天云沉天低,在滇池游玩和游泳的人们,闹着闹着会突然停住,凝视,在海梗的硌脚鹅卵石上站着,脸上是天上投下的阴影。未来,突然变得很近,人的所知无法理解这种恐惧。我的心里当时就是空空的,我体会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被弃情感,像一朵云那样非常高远又夹有巨大的怀疑。怀疑,这是一种早熟的情感,我的神态里没有这种东西,我的心里有。
      
       时间过去很久,妈妈没有回来。我知道她不会回来的,但是我等着。她是故意把我带来这地方,丢在这里,然后企望好心的人带我回家去,养我长大。我提上黑包包,抱着妈妈的米汤色毛衣,哭哭啼啼去找她。
      
       远处有人在接吻,在做一件制造小人出世的工程的第一步;很典型的初恋的吻,男的搂着他的阿诗玛的腰,女的依附着,幼婴般允着男人的嘴里的舌头。大群的水草们在水中轻漂漂地用臂腿缠糅着,呢呢喃喃,卿卿我我,风吹着它们的头发,海鸥在它们的视线里盘旋,东飞飞西飞飞。
      
       每日,滇池都是这样的,整整齐齐的水波,卧姿优美的西山,因文革中围海造田而变得令人怀疑的水底。。。装出若无其事的人们变化着,体温时而下降,时而上升,。漫漫白云奔来人的眼底,照着人们的本性。
      
       我盲目害怕地站在沙滩上,风一吹,我就哭一阵。不冷,是害怕,还热得有点紧张。有人看了我一眼。那人坐离不安,站起来跳到水里去了。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也走进了湖水里。
      
       我突然想起在家里,我乖乖地玩布娃娃时,妈妈总是说:我不知道怎麽养你,妈妈心疼你,要是有人对你好,让你幸幸福福地长大,就好了。我太小,不懂妈妈那摇摇欲坠,濒临崩溃的内心。然后岁月流逝, 她又随之因新知识新希望的照明而举步,只有一样东西会中止她──甚至死, 也不能与之相比:她终止了对远处背叛她的丈夫的思念。
      
       她把我丢在海梗公园的那一天,我相信不会是第一次。只不过,那是我及我的记忆都能复印出来的一次。
      
       我由水中走向水中,我心里有个对岸,我要是去对岸上,会看见什麽?会看见岸上有爸爸在等我吗?我记得左边是西山,它呈睡美人的身姿,右边是灰茫茫空阔无边的高原湖,那阳光下的湖面有一个声音在飘荡,它追随在海鸥的后面,凄励地叫道:啊,啊,啊。。。
      
       现在,我明白了这个声音,它包含着未来的结果。
      
       我还在水底看见了我两岁时的水中湖底,成群的小鱼围着我,绕着我呜呜转,文革时围海造田留下的破砖烂石头,连它们也是大人们在疯狂的浪漫激情中导致的后果。
      
       在那里,那个男人把失足的我抱起来,我被驼在他的肩头上,走出了滇池。这一次我差点死掉。
      
       妈妈像个疯子一样跑出来,从那个男人手中抢过我,放在沙地上大哭大喊,大家围观,安慰她:孩子活过来就好了,以后小心点!妈妈还是大哭大喊,动机不明。大家围观,遣责她:怎麽这麽不小心,这麽小的孩子,不看好那咋个行!妈妈还是哭叫,热浪袭人,头上的海鸥越来越多,我用我的一双小手搂住了她。
      
       恐惧,鞭策着我不断地求进步。因为没有比「恐惧」更强烈的感受了。我为了避免妈妈抛弃我,避免妈妈抛弃我使我受到的「恐惧感」,我长大成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上学后更是更上一层楼,万事争第一,就怕妈妈嫌弃我。我最怕的运动是游泳,因为我怕水,我在滇池中被淹那次遭遇到的异常而极端的被母亲遗弃事故,在我心中划下了很深的伤痕,我看见游泳池,就听见自己的哭声,看见自己躺在沙上,被人围观,感觉到妈妈的险恶内心和听到她疯狂的哭声。。。是的,我怕水。
      
       我从叁加游泳队那天起,我就一直是游得最快的。我不知道是为什麽。在水中我如此不害怕,我怕的仅仅是一跳而起,一跃而入的时刻。这个感受带给我的童年非同一般的快乐。它给我的启示,就是你钻到恐惧的中心,你就没事了。我想,也许我可以按这个办法从疯人院里游出去。
      
       我们精神病院,有一个马列主义研究小组。
      
       开会时,我提出要大家研究我的病情和对爱情的恐惧,我怕吴院长给我冷脸看,把很多白纸,写满了字,确定说是我写的「论资本论」,让大家传看,看看我列的证据,还有那个叫「马克思」的人写给我的信,也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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